曙光
“如果你看见黎明，记得叫做梦的我一声。”
她敲了敲积满灰的旧电视，一边对琳说，花白的屏幕闪了几下，“这是我奶奶的遗言，据说我奶奶的奶奶死前也说过同样的话，我猜兴许是奶奶的奶奶的奶奶从某本残留下的书里看到的这句话。她们一辈子也没见过太阳，总盼望着突然那一天找到出去的路，走出该死的迷宫，看看人类日思夜想的太阳是什么样。”
“你的名字是你奶奶取的？”琳在椅子上动了动，有些好奇。
“对，微光，”她低头笑了笑，“满满都是怨念。”
电视机上雪花哗啦啦地响，隐隐约约有个人影。“老古董了，”微光找准角度，“右手边半个手掌偏十五度敲三下——”满屏幕的雪花都随着敲击颤抖，伴随着一声静电，画面汇成一个小点。
“这是黑白电视机，它的显像管被你拍坏了。”琳说，“这是很多年很多年前人类使用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你这？”
“真可惜。”微光嘟了嘟嘴，走到墙边打开灯。琳被灯光闪了一下，屋子不大，只是有些脏。地上堆满了奇奇怪怪的铜褐色金属杂物，是一些古老的冰箱和电视机外壳，她坐在金属堆中，微光在一旁捡起钳子扯了几条五颜六色的电线，手腕和下巴沾了不少黑色的油。琳在椅子上蜷着腿，四下张望，这里应该是个仓库，正对面半拉下卷帘门，乱七八糟的线路从天花板耷拉到墙上，墙边靠着一台生满锈的铁皮办公桌，桌上散乱地堆着密密麻麻的图纸和几把锈红色的扳手，旁边有一台断了很多钻头的打孔机，工作台还有一些油。分明是一个修理铺，琳想，这里是微光工作的地方。
“修理铺一直就有，很久前我们避开雷区搬到这里它就在了。或许这里曾经有人住过，但你知道——”她拖长了声音，“即使地上的世界毁灭了，我们人类也不会灭亡。”
“我不知道——”琳说，她跳下椅子，来到门前，弯腰望了望，古朴的路灯群安安静静地伫立在城市之中，已经有些破旧，看得出人工修缮的痕迹。琳猜得出为什么。人们不会放弃光，对于地底的居民来说，永远的黑夜是那么的致命。核战争过后，地下区分昼夜的方式便只剩下灯光，地上白天，城市便会打开钟楼上的月球灯，到了夜晚再关掉。必不可缺，也值得一提，为了更突出夜晚的氛围，夜间会再亮起路灯。虽然看起来有点可笑，但这个措举必不可少。每个人都清楚，一但适应永无止境的黑夜生活，人的感官便会慢慢钝化，无法察觉时间的流逝，直至失去对阳光的向往。
“我陪你出去走走。”微光走到琳身边，“你要换身不那么显眼的衣服，这里没人穿白衬衫。”
琳上下打量着微光，看着她脏兮兮的工作服，突然笑了出来。
“你如果换身衣服，一定比现在好看多了，会有好多人追你。”
微光皱了皱眉：“追？”
“就是喜欢。”
“书里看过。”微光把卷帘门推到顶，脱下手套，揣在兜里。她想到了什么，抽出一只手，朝琳示意。
琳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手。在两人即将触碰的一瞬间，突然收了回来。
“抱歉……”她低下头，“我不能和你们接触。”
两人无言。一前一后走出门，街上没有风，路也不宽，到处都是铜锈味的金属质感。两旁许多低矮的房屋，以及像仓库那样的门市，都是些破房子，四下弥漫着黑暗，只有路灯冒着热气，整座城市都仿佛死了。
脚步声在街道回荡，偶尔跑过几只老鼠，显得有些孤寂，又让人烦躁。
“战争后你们就一直住在这儿吗？”琳突然开口，“房屋和街道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不，这里曾经是别人的住所。”
“什么意思？”
微光解释道：“地底这座超级避难所是许多国家一起建造的，它太大了，幸存的人类所占的地区只有很小一块，所以一个群落的人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流动和搬迁——”她停了一下，“比如这座城市，我们到的时候原本居住在这的人都搬去了其他地方，所以才接手它。就像他们也一定去了其他城市，或者接手或者住下。地底的人类永远在路上，找到更多的同伴，了解他们，对双方而言都是规避孤独的手段，大家坚信世界上还有很多和我们一样幸存的人类，他们在迷宫各处顽强地生活——人类不会灭绝——这样的慰藉。”
“你们遇到了几波人？”
微光停了一下：“没有，一次也没有。”她抬起头，“有时我会想，如果不是在一座座他们曾经居住的城市生活，发现他们生存过的痕迹，或许我会以为世界上早就没有其他人类，只剩下我们了。”
“你有父母吗？”
“当然，一个群落总共就那么点人，我们不可能分开。”
“你一个人跑去雷区，我以为你无父无母，所以才想不开。”路灯晃了几下，琳转进一条小巷，微光紧跟着她，“你见过阳光，你了解外面的世界？”
“不，只在电视上见过，不过那是黑白的，画面偶尔会出现核辐射后的地球，就有阳光。”
“黑白色的阳光？”琳头也不回地笑道，带着微光转过几个弯，“你知道吗，地上的孩子们都听过一个传说。”
“什么？”
“故事里说，核战争爆发之后，地面上的人类文明尽数毁灭，留下饱受辐射侵蚀的人民，而战争的余党则躲进了地下。神为了保留人类最后的火种，就派天使在废墟上种起参天大树，人类便在树世界里生存，而地下的人类则被恶魔蛊惑，永远永远留在永无止境的夜世界。”
“这……”
她们来到巷子深处，这里停有一辆灰色金属摩托车，保养得不错。微光在前面坐下，琳带好手套，轻轻搂住她的腰。
发动机极速运转，琳闭上眼，耳畔掠过少有的风。
雷区遍布迷宫的各个区域，由一层层激光电网组成。没有人可以通过，也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兴许是以前的人类残留下的监狱——只能这么理解，尝试踏入雷区的人都死了，无一例外，无人幸免。
开车去雷区的路上，微光时不时会想，当初她独自闯入雷区，想靠着自己的发明通过电网，如果不是琳突然救了她，险些身亡。她的防护服被电网击透，命悬一线之际，一只橡胶手套穿过电网，从那头抓住了她，把她推开。等她意识清醒，她躺在电网外，第一眼就看到了琳，脑子里涌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
“你来自地上，琳？”开着机车的微光突然问道。
琳抱紧她的背，贴在她衣服上的脸稍稍动了一下。
“地上的世界是什么样？”
“还不错。”
“你们当真住在树里？”
她笑了出来：“怎么可能，当然是住在房子里。”
“和我们一样？”
“当然不一样，地上全是高楼大厦，人们住在很小一间一间的格子里，才能节省居住空间。”
“那和生活在树里有什么两样？”微光说，“金属大树。”
“……”琳沉默了一阵，突然搂紧了她，“你想知道真相？”
微光不说话了。摩托车在老旧的路上轰隆隆地开着，路很长，两旁的路灯转瞬即逝，一架又一架。
过了许久，她们在一片没有光的建筑外停下。微光摘下头盔，甩了甩头发，对琳说道：
“雷区就是出口，对吗？”
“嗯。”琳点了点头。
微光朝着夜幕走去。
琳拉住了她。
“你不能过去，你会死。”她说。
“我做不到啊，琳。”微光苦笑道，“我抱着一台黑白电视整天捣鼓，离开父母跑去仓库整一些乱七八糟的发明……大人们说地底还有许多和我们一样的人，我相信他们……可是有时候我也会想，也许这只是我们自己在骗自己……也许……”她背过身，“整个地底就只剩下我们了，对吗？”
“……”
她转身看着琳：“请带我出去，我和你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我受够了这种永无止境自欺欺人的生活，我受够了人造光，地底全是夜晚夜晚夜晚夜晚……我想要去地上，我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看看阳光，生活在蓝天下，而不是虚假的光，”她抓住琳的肩膀，“求求你，我想和你们一起生活，带我走，你知道怎么出去，你知道怎么带我走，对吧，琳？”
“……”
“琳，琳……琳，答应我……你说话呀……”
“微光，”琳说，“冷静点，你会死的。”
“你知道怎么穿过电网，当初就是你救下的我，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冷静点，微光。”琳沉默了一下，“过了雷区你也会死的。”
微光颤颤巍巍地松开手，退了一步：
“为什么？”
“地上充满了辐射，你见到阳光的一瞬间就会死，”她看着微光，“这才是我想说的真相。地面上幸存的人类一代代进化，已经适应了辐射，或者已经不能称为人，和你们已经不再是同样的物种。我们在辐射里生活，而你们不行，你们会死，所以我们封锁雷区的入口，让地底下的人类——”
“不会那么绝望。”
微光瞪大了眼睛，退后几步。她好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脑子晕晕乎乎，迷离地环顾四周，模棱两可的建筑隐隐约约立在身后，电网偶尔闪现出弧光，路灯下停着一辆孤零零的摩托车，公路一直延伸，一直延伸，延伸到苍茫的黑暗之中。
微光捂住太阳穴，摇了摇头：“带我走。”
“微光……”
她打断了她：“带我走，天要亮了，陪我看一次日出。”
没等琳回答，她便径直朝着电网走去。近了，感受到了机械的温度，她伸手靠近电弧，悬在半空，突然自言自语地笑了笑。
她踏进电网。
手上传来东西烧焦的糊味，心脏好像被人打了一拳，她咳嗽了声，温暖的液体从鼻头流了出来，一摸，又好像有点凉。她咧开嘴，满嘴是血，无声地倒了下去。
一双手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接着是肩膀，胸，头，还有脚。她径直从她身边经过，然后抓住她，把她拖了出来。
琳脱掉手套，第一次真正接触她的身体。她把她抱住，一直往一个方向拖。微光目光涣散地盯着她，她想，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没有灯光，太黑了，地板好冷，好像是瓷砖。琳把她拖上电梯，按了顶层，蹲下来，无言地拥抱住她。
“地上的人禁止和地下的人接触，我不该好奇救你，也不该带你来这，我会受到惩罚，你也会死。”她小声对她说。
“你当初不救我我已经死了……咳咳……”她一直咧着嘴，“暗无天日的生活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琳抱紧她：“当然有区别。”
“对我们来说，活着……咳咳……就是为了寻找出口……”她吐出口血，“黑白电视里的阳光，太丑了。”
电梯一路往上，不知运行了多久，或许有几百层，微光不清楚，她迷迷糊糊躺在琳怀里，听到一声叮铃。她被琳背在背上，一点一点在黑暗的空间中移动，然后是上楼梯，四面是水泥做的墙，没涂好，摸着有些硌手。琳背着她跌跌撞撞在一扇门停下，微光的鼻血滴到了琳的肩上，她说对不起，琳没有看她，从上衣口袋取出钥匙，插进门锁。
“还有三分钟。”她对微光说。
门开，微光下意识眯上眼，却什么也没看到。门外漆黑一片，天空中有一些小小的亮闪闪的东西。顺眼望去，一些奇奇怪怪的长方体建筑安安静静地矗立在地平线的尽头，天边隐隐约约泛起红光，过了一瞬，世界暗了下去。
黎明蜷缩在黑夜中。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