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与初七

好好吃饭

 

遗忘之城(二)

二、


小夜从午休结束的课桌上醒来,不知此时何时何地。一阵伤感的口琴传入她的耳畔,洋洋洒洒的光线从窗子外面照进教室,身体沐浴在阳光中,她没办法离开座位或是四下观望,勉强睁开的眼皮也在卖力地打架。周围很安静,只有那段捉摸不透的音乐挑动她的神经。空气中随着旋律打转的灰尘似乎预示着这是一段遥远的回忆,遥远到让人陌生。


声音是窗户边上传出来的。有人吗?好像有人。摇摇摆摆的帘子隐约有看到背光的轮廓与口琴上的绿纹。不行,太刺眼了,小夜看不清那个人是谁,眼皮止不住往下拉。每一次合眼人影便愈加模糊。她越来越困,遥远的口琴似乎带有古老的催眠效果,也或许只是将睡梦中的她吵醒罢了。


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小夜确信自己是真的醒了。醒来的感觉和做梦不尽相同,至少浑身酸痛的真实感是的确存在的东西。她费了很大的劲才从床上坐起来。房间很大,落脚的地方却不多。家具和地板都是木质,空闲的地方堆满了乱糟糟的工具以及各式各样的钟表,光是床头就有四个黑匣子一样的闹钟,衣柜和书架边上更是摆着几座大钟。这是哪小夜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她家,这里就像一间修理钟表的阁楼,她的床就在零件堆里。


小夜尽力想要理清楚当下的状况,可是想着想着便被满屋子轻柔的滴答滴答声带得分心。她听到楼道里有人在说话,有人开门关门,口琴声停止的时候她听见有人上楼,接着房间的门被人打开。


来人是一位穿着工作服的女人,短发,皮靴,戴着一双脏兮兮的手套。进来之后她并没走向小夜,而是一台一台地给时钟上上发条。她不急不慢,有的大钟得踮起脚才能够到背后的机关,有的只稍轻微拨弄一周。一切工作做完之后,她解开皮扣,脱掉外套和鞋子,把手套扔进工具台的抽屉,面露疲倦之色。


“隔壁房间我烧了热水,请你洗澡的时候不要耽搁太久,我还有工作要做。”


小夜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被人脱了,匆忙合上毛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思来想去也想不到什么想说的话。女人解开衬衣最上面的扣子,一边抽烟一边喝咖啡。倒是这毯子和房间里的机油味相比意外的干净,闻起来有股说不上的清香。小夜稍作思考,裹着毯子一路踉踉跄跄走出房间。


过道倒是挺狭窄的,右手墙面的油漆涂得像是一块碎掉的玻璃,左边漆的绿色却相当完好,墙上还挂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相框和油画。两边有好几间房间都关着,只有尽头一扇金属防盗门往里打开。小夜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里头漆黑一片,没有窗户也没有灯,脚底踩起来毛茸茸的。进门右手边有一台小沙发,旁边好像放着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在做什么?”


“抱歉,我找到不浴室!”


女人揪住小夜的毯子把她拖出房间,二话不说打开隔壁的房门推着她进去。房间里头是一间看不见光的过道,过道右边又是一间房间。她一言不发地扯掉小夜的毯子,把她弄进浴缸。


小夜畏畏缩缩地让自己沉进水里,冲击耳膜的水声多少让她冷静了一点。当她把头浮出水面的时候,发现浴缸其实就是一个木桶,浴室像被过道环绕的锅炉房。手边有一个甜甜圈,啃了口才知道是香皂。天窗开了道小口,一束淡黄色的光线打在木桶前。蒸腾的水汽从天窗出去,光的路径显得清清楚楚。


烧得有些发烫的洗澡水总算是让小夜放松了些。她靠在木桶边上,断断续续回忆从昨晚到现在的不可思议经历。会飞的公交车也好,黑帽子的小女孩也好,毫无逻辑,毫无头绪,一切都是陌生的。她多多少少回想起沉迷幻想的旧时光,虽然完全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现在会在别人的锅炉房里用甜甜圈洗澡。她把半边脸沉进水面,像金鱼一样咕嘟咕嘟地吐出泡泡。五颜六色的泡泡咕嘟咕嘟地飞向光柱,房间里没有风,缭绕的水汽便是它们上升的气流。


她泡得有点久。晕晕乎乎间她听到脚步声向门口靠近,来人还有心情哼歌。那是很久远的旋律了,她总觉得很熟悉,于是也跟着哼了起来。


脚步声顿了一下,原本以为会很粗暴打开的门锁被人轻轻推开。女人抱着小夜的衣服走了进来,她把衣服放在一边,若无其事地询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谁教你的曲子?”


“什么?”


“你刚才哼的歌,谁教你的?”


“那个呀…”小夜说,“我不知道,没有谁教我。”


“名字呢?”女人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绿色纹路的口琴,想了想又收了回去。“记得多少事?”


“小夜,我叫小夜。”她把脸埋在水里,“什么叫,记得多少事…”


女人皱着眉。小夜不敢和她对视,最后听她叹了口气,或许是有些失望。


“我叫阿海。”她说,“你已经泡了半个小时了,赶紧穿上你的衣服,跟我出门。”


“去哪?”


“你需要一套衣服。”阿海把小夜衣服口袋里的通行证拿出来,说道:“你是我从果冻蓄水库里捡的,很少有游客会掉在西区,那边是糖果梦工厂,你的衣服穿不了了。”


“那我要怎么出门。”


“我把工作服借给你,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可能上衣有点小。”


小夜眨了眨眼睛,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脸有些红。阿海倒没什么反应,放下衣服便去楼下等她。等了几分钟,她看见小夜从阁楼下来。


阿海的店铺位于某个偏僻的十字路口。小夜推开门时,一下被猛烈的阳光刺中了。她眯着眼,好一会才适应,向四周望去,视野所及之处充斥着充满科技感的灰色格子建筑,每栋建筑都看不清细貌,好像在它们周遭,有一层朦朦胧胧的薄膜弱化着反射的视线。小夜转过头,身后的店铺像是一栋被沙土堆积成的旧寨,而一旦离开小店两三步,阿海的家便肉眼可见的模糊起来。她顶着烈日走下楼梯,马路像19世纪的伦敦街头,远处有几栋高耸的烟囱,散发出阴霾的蒸汽。而在整座城市最上方,竟是漂浮着许多巨大的、如城市般的岛屿,挡住阳光,在某一片区域留下一大块阴影。


阿海扔给小夜一个头盔,门口停了一辆军用三轮摩托车。两人戴上头盔,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来来往往都是五颜六色的敞篷老爷车,甚至地上还有有轨电车轨道。出发之前,阿海看了眼手表。


“还有三十分钟。”


“什么?”


摩托车发动,小夜重重摔在副驾驶上,M-72的马力不容小觑,周遭的车流一瞬间化作充满速度感的线条。这座城市的交通极其混乱,她们在五分钟的车程中横冲直撞,并且遇到了一位势均力敌的选手——一辆棕色的敞篷。驾驶室上坐着一只披着风衣的柯基:如果小夜没看错的话,司机的确是一只柯基。


这场公路竞赛的胜利属于阿海。她在一家写着法文的商店门口停下,那辆棕色敞篷紧随其后停车。


阿海先一步拉着小夜进店,玻璃门推开之后是一间正正方方的服饰店,阿海拉着她往里走,房间正中间还有一扇门,木头门后面又是一间正正方方的服饰店,阿海拉着她再往里走,如此推开好几道门,终于走到不是服饰店的房间才停下。


最里面是一间日式木头结构的小店,地上铺着榻榻米,榻榻米上堆着各种布料的边角料。一位身着和服的少女踩着缝纫机发出嗒塔塔塔的声音,房间里充斥着皮革与染料的气味。


“琴,我要买衣服!”


“这里建议您先结一下账。”和服少女头也不抬,“阿海还欠着我三件旧衣服的糖果硬币没给呢。”


“现在是四件了。”阿海拉住小夜,“给她挑套合适的。”


被称作琴的少女诧异地抬起了头,朝小夜看去。小夜正在四处张望,回过神来发现和服少女已经贴着脸打量她了。她抓住小夜的手腕,仔细端详着小夜脸、腰和胸。如此直白的视线让小夜很不适应。


“你要干什么!”小夜挣扎了一下。


琴从怀里掏出一根软尺,用牙齿咬住一端,三下五除二将她肩宽手长三围测了个遍,小夜被摸得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对方也跟着笑了笑。


“请问小姐贵姓?”她问。


“免贵,叫我小夜就好。”


“小夜小姐的身材很好呢。”琴笑着说,“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体态端正,四肢修长,是很好的料子呢。”


“料子?”


“失礼了。”她鞠了一躬,“在下琴,是这家裁缝店的老板。”


“你好,你好。“小夜也学着琴的样子鞠躬,突然想到什么,”这些衣服全都是你自己的做的?”


“正是,小夜小姐有没有看得上眼的?”琴几乎是贴到小夜脸上,“随便拿就是,店里正好缺一位模特…想试试和服吗?”


贴的太近了,小夜赶紧把她推开:“普通的就好,普通的就好,阿海好像挺忙的…”


“真是遗憾,”琴摇了摇头,“你大可不必理她。”


“二十分钟,”阿海提醒道,“她只是个游客,请你搞快点。”


琴瞥了阿海一眼,若有所思道:“游客?”


“对,从天上掉下来的。”


话音未落,屋子外的门突然被人推开,方才披着风衣的柯基把帽子留在门口的衣架上,对琴说:“老板娘,我来取定做的大衣。”


小夜大吃一惊:“柯基说话了!”


“无礼的小姑娘。”柯基摇了摇头,“看在你刚才赢了我的份上,我原本打算答应让你同我合照,可你居然认不出我。”


琴偷偷凑到小夜耳边:“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推理小说家柯基·道尔先生,写过好多热销的书。”


“可它怎么看都是一只柯基啊。”小夜也小声回道,“它要怎么用爪子打字?”


“也许是让人代打也不一定,它只负责口述…”


两人的悄悄话似乎是让柯基听了去,它略一沉思,向小夜问道:“小姑娘,你可读过推理小说?”


“上大学的时候读过一两本。”


“那我问你,在我的新书里有一起连环杀人案,死者皆与一位曾经接受过精神康复治疗的病人有过关系。追捕他的时候警方传真机一直有收到犯罪预告,预告皆由字母谜语组成,谜语与凶手息息相关。警方找到凶手的心理医生试图一起解开谜语,了解凶手在杀人时的心理状态,下次作案目标。可每次都慢了一步。最后警方在农场发现了凶手的尸体,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夜说:“最后的死者不是真正的凶手。”


“凶手会是什么样的人?”


“是心理医生。”她说,“他同时了解警方与病人的情况,并且有能力引导病人完成一系列杀人事件,或者就算不是病人杀的也可以通过言语让病人以为是自己动的手。犯罪预告也是他发的,目的是为了够控制警方的动向,而且很有可能他本身也是一位精神病人,毕竟医者不自医。”


“精彩的回答。”柯基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软糖,扔给小夜。糖纸上印着它自己的头像。小夜也不好意思当面吃掉,便把它收进口袋。


“该走了。”阿海看了眼手表,“琴,把衣服直接给她,不用试了。”


琴把刚挑好的衣物包好递到小夜手里,小夜就不得不被阿海拉着说再见。琴朝她挥了挥手。小夜抱好袋子,戴上头盔,刚一坐稳便又撞到了后座。


小夜在疾驰的副驾驶上问阿海:“能不能不要这么急?”


“我得工作!”


“你的工作不是修理钟表吗?”


阿海疑惑地看她一眼:“我的工作是给时钟上发条,所以每隔一个小时都要工作一次。”


“你为什么不一次上久点。”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阿海说,“那样又不能让时光走慢点。”


“我其实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看我房间里的钟。我给不同的钟上的发条不一样,有的一小时,有的两小时,有的三小时,四小时…它们每隔一定的规律停一次,我的时间就从十二个小时分成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直到我睡觉给它们再上十二个小时为止。”


“所以,为什么?”


“……”


小夜按住头盔,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往后飘。机车发动机在她耳边轰隆作响。


“我不知道。”


阿海停了一下,接着讲:”阿海是别人给我取的,我来了这里正好八年,很多人和我一样。这座城市充满往事,却没人能真正记起自己真正是谁。”


“那其实和外面也没什么区别。”小夜想。


很难评价这种自欺欺人的方法是否真的缓解阿海心中的恐慌。毫无预兆的,小夜听到一声巨响,三轮摩托车的前轮轮胎突然炸开,副驾驶朝着天空倾斜。小夜慢悠悠地飘了起来,时间转动得很慢,不管是急促的喇叭声也好,在路上正常行驶的老爷车也好,或者是和她一起飞在半空中的阿海也好,一切的一切,仿佛静止。


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摩托车随着行驶的方向疵出一条长长的痕迹。意识模糊间,她看见阿海就摔在身旁,怀里的口琴掉了出来。伸手去抓,一道人影将她的视野挡住。


子弹从小夜眉心穿过。


戴着黑礼帽的小女孩扣动扳机,又开了一枪。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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