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与初七

好好吃饭

 

Dear

黑月&葩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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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科学院想要用某种不应该随意说出的判断,去判断每一种文化的优缺和好坏——这是一个大城市的科学院无法避免的过程。”


 

阿糜给黑月的信里借用了森生老师的一句话,来论证七夕之于奥亦奇的重要性。公主伸出两根指头翻了翻信件,哼了一声,她记得早年陪爱丽丝追查遗迹下落的时候见过森生一面,一个光头小孩,个子不大却老气横秋,戴着一幅奇怪的墨镜,说着亚修拉的好话。


 

回想起来,那场横跨半个吉恩蒂亚大陆的冒险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每天撕掉的日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其实才过了五年。从超越祭坛回来之后,黑月就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她以前是个严谨而自律的人,在奥亦奇自成一国的那个年代,公主们大多都是城主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童年接受极为严苛的教育和规定,承受那个年龄的孩子不应承受的痛苦,长大后才有能力独掌一方大权。可黑月的母亲走得太早了,以至于她在黑月心中留下的只是一个单调而空乏的称谓。从小跟着父亲长大的黑月公主在生命中很早就缺失了某些东西——她不近人情,高傲自大,把一切对于她不对于她的尊敬都视为理所当然,把一切否定她的意见都当作敌意看待。


 

可是现在她变了。公主时常注意力涣散,很少关心身边正在进行的人和事,宛若一具游离在另一个世界的孤魂,独自穿梭在人群之间。她总是盯着某个空房间发神,做出一些自己难以理解的行为——莫名其妙地就想去翻枕头底下有没有东西,或者某一张纸的背面是不是写着某行应该写给她的话。一种怅然若失的猜忌接管了她的神经,她总觉得大家有事在瞒着她,可转念一想,什么样的事才能让自己如此在意?这五年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记忆就像纯色拼图般散落在脑海的各个角落,看似简单却全是空白,难以拼接到一块。五年前的贝斯之旅本该有大事发生,可除了佳蒂亚的出现,她再也回想不起其他的事。记忆里空缺的地方好像一个人影,又时而化作一团迷雾,毫无实感可言。


 

“七夕节无空。”


 

黑月打了个喷嚏,一时把回信的字迹划歪了。昨天晚上刚下过一场雨,半夜的时候公主被雨声惊醒,看到窗边泛起朦朦胧胧的水雾。那会她脑子正迷糊,穿着木屐把木头栅格打开,迎面飞进来几片湿漉漉的竹叶,贴在脸上还带着一股毛刺。按理说十六的月戒备森严,连只苍蝇飞进迷宫都会迷路,这么细长的竹叶是怎么飘到自己寝中来的?她当晚神志不清,也不知道把它搁哪去了,第二天醒来才觉得事有蹊跷,但又怀疑竹叶了无踪迹,难道只是一场梦?可偏偏阿糜的信正好送了过来,问她要不要去看看七夕。


 

略微想了想,黑月把回信揉成一团,挑了件普通的校服,偷偷溜出迷宫。石碑下的机器龙猫看见乔装打扮的公主也是一愣,两只眼睛对着黑月扫了扫,头上的天线眼看就要发出警报,“嘭”地一下便炸成了一堆弹簧和铁片。黑月若无其事地走到石碑面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很不情愿地把手伸了上去。


 

“我们受黑月公主的邀请来到了此地——重建古代遗迹的黑月城,里面的结构非常的复杂,包括守卫着各个角落的忍者,总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


 

爱丽丝的投影如例行公事般浮现在黑月眼前,带着一丝数据特有的冰冷和撕裂感。黑月的眉头忍不住跳了一下,强忍着怒意听她讲完。这世上有没来由的恶,却没有没来由的恨,很难说清楚两人之间到底有何恩怨。黑月不曾嫉妒别人,也并不羡慕救世主,公主的骄傲允许她接受爱丽丝身上的每一丝人性与神性,就如同国王对待他的子民与祭司。可黑月对爱丽丝的恨也是无根之水,找不到任何缘由,但一定存在某种合理的解释。


 

从石碑出来的时候,奥亦奇的街道正下着毛毛细雨,地面湿漉漉的,店铺关了一半,街上也没什么行人。路灯的橘黄色微光伴随着不稳定的电流,发出断断续续的“滋啦”声,犹如一个得了哮喘末期的老人。太久没到外面透气,黑月似乎都忘了这座即将由她接管的城市作息。即使阴雨连绵,贺库博和欧利梅在每年七夕鹊桥上相会的传统依然会延续下去。


 

“……一万两千年前,一只长有31.78个脑袋的蜗牛袭击了吉恩蒂亚大陆,灾祸不断,土欧大人亲自下凡,消灭了那只31.78个脑袋的祸害!”一位抱着奇怪泥塑的大和抚子对面前留着银色短发的女孩说道,“是土欧大人拯救了这片大陆,那之后强化后的土欧又击败了复活的巨型机械蜗牛,延续了不败的战争神话……”


 

阿糜玩弄着脖子上的挂坠,心不在焉地听着卡莉林讲述她那老掉牙的泥人传说。她悄悄往后挪了一步,准备伺机开溜,一不小心后脑勺撞到谁的头,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惊呼。


 

“公主?!”


 

卡莉林看见黑月在听自己讲故事比撞了人的阿糜还震惊,赶忙按着阿糜的头上前鞠了一躬。黑月捂着鼻子正准备发火,就看到阿糜也是一幅“虽然我撞了你但我的头也是受害者”的表情。


 

“你的信我看了。”黑月强忍着怒气,“本来没什么兴趣,但以前从没参加过七夕,这次想来看看。”


 

阿糜眨了眨眼睛,一幅很困惑的样子:“你以前不是跟你侍女参加过好几次吗?”


 

“侍女?”黑月把手放了下来。


 

“你不记得了吗,大概七八年前吧,还是十年前,你那会儿身边不是一直有个白头发,凶巴巴的侍女,好像是叫葩娜……”阿糜想了想,“对,是叫这个名字,比我们大一点,你那时候个子还很矮,整天发脾气,什么事都要她陪着你做。有好几年七夕我都看见你们在竹林贴绘马,‘温柔的卡莉林小姐’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有好多也是你那侍女讲给她的……”


 

说到一半黑月就听不下去了,她心里咯噔一下,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好像灵魂一瞬间被抽风机吸走了一样。另一方面卡莉林也一手刀打断了阿糜继续揭她的短,两人在一边吵了起来,直到回过神来的黑月向卡莉林问了一个问题:“她还跟你说过什么?”


 

卡莉林立马停下手,有些拘谨地抱着土欧泥塑左顾右盼。纵使她性格暴烈,也不敢在公主面前太过放肆,到底还要有个大和抚子的样子;可一想到刚才黑月已经把自己教训阿糜的样子看了个遍,又忍不住觉得羞辱难耐,恨不得钻进地缝逃进去。阿糜看她脸红得不行,就替她回答了黑月的问题:“是那个吧,神的新娘。”


 

卡莉林点了点头。


 

“葩娜小姐的家乡的确流传着一个传说。”卡莉林小声地说,“是说在很久以前,世界污秽不堪,神挑特意选了一位纯洁的少女作为新娘,赐予少女净化的力量来普度众生。少女被人们尊称为‘净化的巫女’,是象征着纯洁的化身。可神的新娘为了将纯洁的身体献给神,必须把不洁的部分隔离。净化的巫女有一个可怜的妹妹,她毫无是处,人又愚笨,性子又坏,只会处处给人添乱。大家都说妹妹就是姐姐不洁的那一部分,只有姐姐杀了她,才能获得真正的力量。妹妹听了害怕极了,就偷偷躲了起来。可她不知道的是,姐姐不愿杀她,还和众人说,‘污秽的是我们的母亲!’,并以净化之名杀掉了妈妈。”


 

卡莉林看不清公主的脸色,便继续讲:“那天妹妹恰巧就躲在母亲背后的橱柜里,又惊又怕的她不知何来的勇气,捡起地上的刀就从背后捅向了姐姐。杀了姐姐之后,神出现了,告诉她‘既然你杀死了净化的巫女,那她的力量与名字就归你所有。’获得了名字与力量的妹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发泄自己的怒火,焚烧了整座城市,还试图将神一块杀死。于是神勃然大怒,将她扔进了连神也不愿意去的黑暗空间之中。”


 

故事讲完了,卡莉林还是头一次如此战战兢兢地想知道听众的反应。可是黑月没有反应,就这么站在房檐下,听着雨声越来越大。


 

“阿糜,陪我去灯会。”


 

黑月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把卡莉林打发走了,阿糜打着伞和她走在雨中,才听到公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七月份的雨水绵绵不绝,一如既往,好长一段时间,两人没有说话,沉默地走在街道上,好像两个为情所困而黯然神伤的花季少女。滴滴答答的水珠顺着油纸伞边缘没入青石板的夹缝,散发出一丝丝摄人心扉的凉意。


 

“我听过那个故事。”


 

快要到神社的时候,黑月突然开口,“小时候我的母亲离世得早,父亲也忙着处理奥亦奇并入艾丽娅斯之后的政务,没有时间管我。”


 

阿糜默默地听着,黑月所说的是每一个奥亦奇居民都耳熟能详的故事——在别人耳中是故事,在黑月口中便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实实在在的记忆。那场骚乱发生的时候阿糜还小,只知道黑月的母亲离世之后,黑月城的警备一下变得特别森严,公主也被禁足,连亚修拉也牵连了进来。


 

“我想不通,我小时候不允许和任何人接触,父亲把我关在十六的月里看书。土欧和蜗牛的故事我也知道,但一定不是从书里看到的,书里绝不会写这种故事;舞扇也不会主动说话,就算是我求他,他也只会说‘公主,请你不要为难舞扇了。’七夕也好,幽禁也罢,你们都说我身边有一个叫“葩娜”的侍女。可是我全然记不清她的模样,她的所作所为,和她一起生活过的事了。”


 

雨越下越大,两人逐渐走到神社的入口。阿糜把伞收了起来,眼前是一条人为搭建的长廊,长廊四周挂满了贴着谜语的灯笼,各式各样。下雨的缘故,即使顶上铺了雨棚遮雨,四周也只有零零星星几对情侣。


 

“我读了这么多书,听了这么多故事,却好像对这些事依然一无所知。”黑月把头发扎了起来,很是遗憾的样子。阿糜便安慰她:“也许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侍女罢了……”


 

说到一半,阿糜突然想起什么。奥亦奇的七夕有把心愿挂在竹子上的习惯,所有的绘马都保存在神社的竹林里。她拉着黑月的手突然往后山走去,黑月一边说“疼疼疼你慢点!”一边问阿糜要干什么,阿糜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后山的竹林是没有雨棚的,阿糜把伞递给黑月,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中。黑月环顾四周,密密麻麻的绘马布满了这座茂盛的竹林。它们实在太高了,高得遮天蔽日,长势惊人。一眼望去,就好像在星空下搭建的长桥,也怪不得奥亦奇的居民们都以竹林作为贺库博和欧利梅的鹊桥,在竹干挂上自己的心愿,以此乞求平安。


 

好一会儿黑月才听到阿糜叫她的名字,便寻声过去。阿糜在一个特别偏僻的角落等着她,本就乱糟糟的头发被雨淋得更乱了,单薄的浴衣也被泥土染得脏兮兮的。黑月刚想训斥她几句,便看见阿糜高兴地挥着手,指给她看竹子上的绘马。


 

黑月蹲下身,把绘马翻了过来。


 

「希望公主能够快快长大。」


 

「希望公主能够多吃点青菜。」


 

「希望公主好好学习,不要偷懒。」


 

「希望给公主听故事的时候,不要看起来很无聊的样子。」


 

「希望公主好好学习弓道,一个人也要保护好自己。」


 

「希望公主的童年有一个爱她的人。」


 

「希望公主不要再出意外。」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如果未来某天我离开了,请公主不要找我。」


 

「如果我不辞而别,请公主忘掉她的侍女。」


 

「希望和公主永远在一起。」


 

葩娜。


 

一滴水珠突然滴在字迹之上,然后第二滴,第三滴……等到黑月回过神来的时候,伞已经不见了,她跪坐在地上,湿漉漉的雨水顺着她的眼睫毛一滴滴落在绘马之上。她说不清这是怎样一种感受,只是盯着这些字,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出,与纷乱的雨水混杂成一滴滴打在绘马上的泪痕。她张大了嘴,感到一阵巨大而又苍白的悲伤,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哭泣,为谁哭泣。公主急忙擦拭两边的眼泪,可怎么也擦不干,这个葩娜是谁,为什么全然想不起她的事情来,她是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人吗?她是陪着自己长大的人吗?她做了什么?她去了哪?她是谁?她……


 

还活着吗?


 

阿糜追着被风吹走的雨伞跑了很远,终于把它抓住了,想要回去安慰一下黑月,却被一个人伸手制止。舞扇默默从黑暗中出来,看着独自一人在雨中哭泣的黑月,告诉阿糜不要去打搅她。


 

黑月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她终于变成了从前那个自大又高傲的小孩子,在失去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时,只能用哭泣来逃避一切。她喊着舞扇的名字,她喊着阿糜的名字,她喊着这个明明很熟悉却又让感到如此陌生的署名,希望所有人都听她的命令出来跟她解释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可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脸庞,她全然不知道舞扇就在她背后不远的地方,把一块绘马藏了起来,上面写着:「我一定要把我的葩娜救回来!」


 

可是救人的人最终成了被救的人,纵使是寡言少语的舞扇,也不愿再让公主遭受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他把绘马紧紧握在手心,只要稍稍用力,小小的木块就会化成一堆齑粉,随着风雨消失不见。可是看着呼唤着葩娜名字,连话也说不清楚的公主,他突然又有些不忍心。葩娜的选择是对的,这也是她最好的归宿,可是生离死别,相疏离影,也不过一念之间,再怎么抹去葩娜的记忆也抹不去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对公主而言,也许记住这位为她而死的侍女似乎才是她们正确的结局。舞扇也犹豫了。他站在黑月十来米的后面,黑月跪在舞扇十来米的前方,一个不知该不该继续把真相掩埋下去,一个不知为什么会为这个人而哭泣。


 

雨一直下,黑月转过身环视四周,她看见了舞扇,看见了阿糜,可是在视线中所有能够找见的场所,她看不到所呼唤的这个人究竟在哪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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