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苏亚】
南太平洋的岛屿并非终年常夏。
在亚可探望苏西的那段时间，MacQuarie岛一周中有六天半都在下雨。那会儿北半球正是冬天，亚可穿着厚重的棉袄在云层中穿行，一边忍受零下三十度的低温，一边幻想南半球的沙滩和暖阳。谁知到了MacQuarie岛正在下雪。一百五十公里长的海岸线挤满了成群结队的企鹅，冰雪中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海鸟臭味。
苏西裹着南洋花纹的围脖在悬崖边看海。她才苏醒不久，坐着轮椅，一个季节未剪的长发快要遮住另一只眼睛。蔓芭芭拉家族的成员在岛屿边缘设有结界，从外界眺望，岛内终年被云雾遮挡。亚可穿越结界才看见正前方的苏西。苏西面无表情，而亚可措手不及，这是时隔半年，苏西误食毒物昏迷被转移到家族岛屿后，天南地北的两人第一次重聚。
从新月学院毕业后，两人便很少再有见面的机会。亚可忙于巡演，苏西也没什么理由再待在英国。蔓芭芭拉家族的势力遍布南太平洋的岛屿，雨林之中长有不计其数的蘑菇。对于苏西而言，每天要做的事只有试毒与继承家业。话虽如此，与毒物共生的苏西·蔓芭芭拉偏偏在自己的一场实验中饮下毒药，昏睡了整整半年，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得知消息后，亚可最初便想来探望她。但是苏西却被家族的人带到这座偏僻的小岛，以疗养之名拒绝任何人的拜访。直到半年后，北半球的冬季，南半球的夏天，在这座赤道以南的岛屿，亚可终于获得的了与她重逢的邀请。她扔掉扫帚，一把扑在苏西怀里哭喊苏西，一如既往地聒噪。苏西不耐烦地推开她，嘴里小声说着吵死了，亚可。
MacQuarie岛地处新西兰与南大洋冷流的交汇处，终年阴森。岛上有许多椰子树，每年下雪与下雨的间隙是象海豹的交配季，企鹅们也从一千公里外的海域纷至沓来。在那段时节，苏西会让亚可推着她在岛屿边缘散心，椰子蟹们慢悠悠地在椰林里觅食，象海豹会为了配偶大打出手。雨林深处是她们住的宅邸，宅邸旁是一座吊楼，苏西的房间布置着许多说不上名字的蘑菇样本，地下室设备齐全，是苏西工作的地方。
让亚可感到意外的是，这么大的岛屿居然没有其他仆人。岛上的生活自给自足。院子后面有一处溪流，溪流里是苏西养的鳗鲡，却并非是拿来吃的。每天黄昏，亚可都会带着一天的残羹剩饭来小溪边喂它们，久而久之，两米长的鳗鲡们也与她变得熟识，争先恐后地跃出水面夺食。但只有苏西在的时候，它们才会爬上陆地，轻轻咬她的手。亚可被这一幕震惊不已。苏西告诉她，鳗鲡们在大海里产卵，随着洋流飘回河流，生活四十余年，会吃掉水中腐败的食物，净化溪流水质。南洋土著的每日用水便是用这样的方法取得。
那会儿久违的放晴。亚可飞上吊楼，透过薄雾与雨林，看到太阳在海平面融化。鳗鱼们在水里扑腾，苏西头也不抬地问她，你请了多久的假？亚可说，三个月左右。苏西便哦了一声，没再搭话。其实亚可很想知道一切的缘由。依她对苏西的了解，苏西是绝对不会做出毒倒自己的事来的。苏西大概会回答她，想喝，于是便喝了。倒是非常苏西风格的做法。除此之外，苏西只允许她一人来探望，连洛蒂也没有通过结界的资格。总让她觉得，事情的背后并不是那么单纯。
“亚可，外面有没有发生有趣的事？”苏西突然问。
“有啊，比如外星人入侵地球，一个响指就带走了宇宙半数的人类，真是太可怕了。”
“外星人被打败了吗？”
“虽然现在还没有，但我们有那么多的超级英雄，英雄们终究会打败邪恶的外星人的。他们会守护地球，不管失去多少，承担多少。”
“也许最后外星反派赢了，我们都被抹除了记忆，活下来的半数人类都觉得人类全部活了下来。”她站起身，背对着亚可，“你有想过对现在的生活做出什么改变？”
“也许……没有。”
“如果你失去了一个夏天，你会用什么方法补偿？”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是吃不完的冰淇淋，错过的日光浴，还有一个夏天没去过的大海！”
“真是符合亚可的蠢。”
“哼哼。”
苏西爬上吊楼。亚可开始哼哼在学生时代唱的那首歌，相信的心就是你的魔法。那时是在挂着夏利奥海报的学生宿舍，如今远方落日沉入海底，她们想起从前的事，苏西和亚可多多少少发生了改变。只是时间还未沉淀，一切尚不明了。
在迷茫的一个月，MacQuarie岛不再下雪，企鹅们也纷纷离开。那是亚可第一次真正见到岛屿的全貌。海岸线的沙滩空了出来，温暖的海风从拉丁美洲吹向澳大利亚，南极洲的洋流在此消散。山崖间飘着许多黑白相间的鸟，又到了信天翁们繁殖的季节。
这个季节的气旋多了起来。岛上的椰子树常被吹的东倒西歪，亚可尝试给苏西做烤椰子蟹，发现大型蟹的肉质其实并不可口，不如直接喝椰汁来的实在。暴风雨看着随时能将摇摇欲坠的吊楼吹垮，却总会及时离开。苏西告诉她，南太平洋年均会产生三十个气旋，气旋飞往亚洲，便会成为台风；气旋登陆美洲，便是飓风。说这话时，苏西总是透露着一股对未来的不明了。亚可只能察觉那是对生活的摇摆不定。还是说岛上只有她们两人是家族对苏西的什么考验？这座岛屿终年湿润，是蘑菇生长的绝佳地域，苏西不喜欢这里吗？她无从得知。夜晚在沙滩上烧烤，苏西靠在她身边，海龟们慢悠悠地从潮水里爬出来，亚可让出地方给它们脚下挖坑产卵。漆黑的雨林有无数狐蝠扑扇翅膀的声音。她们脱掉鞋，在海龟的包围中席地而坐，冰凉的海水一阵阵冲刷她们的脚趾，布满了繁星的倒影。
过了些时日，信天翁的蛋孵化以后，苏西叫亚可带上冰箱储备的鱼肉，去海边见老朋友。亚可问，去见什么厉害的人物吗？苏西说，没什么，海怪而已。她听从苏西指挥战战兢兢地划船去浅海的沙洲上时，无数漆黑的信天翁幼鸟从悬崖落入海面。海面一阵沸腾，木船的两侧紧接着爆发出巨大的水花，数条巨大的鲨鱼跃出水面，撕咬着正在学飞的信天翁幼鸟。
亚可被水花淋了个落汤鸡。鲨鱼们注意到了木船，停下掠食，锋利的鱼鳍围着船身打转。亚可吓得紧紧搂住苏西，苏西从她手里拿过鱼饵，一片一片地放进水里。一只鲨鱼探出头，用脑袋蹭了蹭苏西的手，再潜入水中。
“它们是居氏鼬鲨，每年都会在信天翁幼鸟生长的季节来这里捕猎。来新月学院之前我经常一个人跑来这座岛，已经很久没见到它们了。”
苏西抚摸着它们的背鳍，“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这座岛没有多余的候鸟。大部分海鸟会从北半球飞往澳大利亚，再往南就不飞了。这里只有信天翁，居氏鼬鲨才会记得这么清楚。”
“我……我可以摸摸它们吗？”
“顶多把你手咬断。”
“苏西！”
“如果亚可的手断了，就给你接个新的。”苏西笑了笑。这笑容好久不见，亚可恍了一下神。她用手轻轻触碰水面，一只鲨鱼停了下来，顶了顶她的手指，又很快游开。
奇妙的感觉。
亚可忽然意识到，或许，苏西一直在努力让她熟悉那些曾经属于自己的生活。没有人知道苏西的过去，她从未与人交流。哪怕是相处了几年的室友，它们依然神秘，独一无二，且孤独。
“苏西，为什么要喝下毒药？”
她终于在临行前问出了这个问题。那天天气尚好，没有气旋，没有暴风雨，是一个出发的好日子。临别前，苏西让亚可给她把头发剪了。
苏西在椅子上坐下，亚可用剪刀小心翼翼地为她修剪。靠得很近的缘故，她的头发带有一股迷幻剂一样的香气。苏西背对着她说，是想用夏天换取某样东西。
“得到了吗？”
“得到了，不过……”她停了一下，“如果我告诉你，我会在每年的夏天沉睡，再在每年的冬天苏醒，你会怎么想？”
“我会想，这是一个童话。不过既然是童话，那我会在每年的夏天工作，再用每年的冬天陪你。”
“谢谢。”苏西说，“再见，亚可。”
“再见，苏西。”
苏西从座位上站起，转过身，身后已经没有人再在那里。天空中长长航迹云向着北方延伸，才看得出这里前一刻存在着某个人的痕迹。
她从口袋里取出一瓶液体，瓶子里的液体隐约泛着蓝绿色的光线。她松开手，成千上万只黑色蝴蝶在玻璃破碎的一瞬间，应声从雨林飞出。遮天蔽日的蝴蝶围绕着苏西旋转，以她为中心，像一场黑色的气旋，淹没了这座岛屿。
失去的夏天兜兜转转，终究回到了苏西的身边。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