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与初七

好好吃饭

 

下雨天把房子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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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在教堂做弥撒,帕秋莉·诺蕾姬隐隐闻到哪里有一股起火的焦味。起初她以为是城里的驴棚被八岁大的铁匠儿子给烧了,事后却发现那两头左右眼分别长着黑斑的畜生毫发无损,正在棚子里抢吃早些时候秋收剩下的胡萝卜。那会儿神父还在堂前致词。他的鼻子耳朵都不太好使,声音像一只漏风的簸箕,自然什么也意识不到。帕秋莉心不在焉地附和着,期待听到路过的救火队用新装上的警铃打断唱诗班的咏唱。而周围的小姐们聚精会神,用拉丁语应道:“愿天主永受赞美!”

 

“为此,我们同声祈祷!”神父合上书,颤颤巍巍地离开了座位。

 

帕秋莉探身与管家耳语了几句,借由身体抱恙,拉着红发女仆的手提早离开了教堂。眼下天气转凉,诺蕾姬家的裁缝为帕秋莉缝制了一件黑色大衣。这件大衣原本应作为家族的成年礼送给一年后的她,但因为东部的战事意外吞噬了两条诺蕾姬家的子嗣,帕秋莉不得不提前穿上它去参加两位堂兄的葬礼。加之不怎么爱笑,她总是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的肃穆。这也是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提着皮箱在充满羊膻味的广场上向这位格格不入的富家大小姐问路的时候,对她的第一印象。而后者也同样如此。

 

“女士,请问修道院的路怎么走?”爱丽丝捂着鼻子问道。

 

在战争肆虐的年代,集市上的牧民会雇人当面清数羊毛。一旦羊毛的袋数超过十袋,商人们便开始瞒报数量,本就充斥着各种怪异味道的市场开始统一传播膻味。两人交谈了几句,穿着斗篷和皮靴的爱丽丝是从南边的小镇赶来,应邀修订圣咏的谱子。几个世纪以前,这片地区的领主不承认其他王国的贵族,只与地中海沿岸敛财有道的家族保有联姻。他在城邦外围修建牢固的城墙,定有严格的宵禁和贸易条例。在教堂建立之初,修道士们常常因为宗教内部的信息滞留而在某些方面落后其他地方很多。久而久之,那些乐谱要么破损,要么颇显陈调。工业革命席卷西欧以后,旧的规章制度才得以废除。

 

“虽然新的法律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至少小姐们都不用再学习束腰了,裙撑也可以换更多款式。”帕秋莉接话道。

 

冬日的阳光稀薄而乏力,这是一座夏季很短冬季很长的城市,爱丽丝的装扮在这个季节难免显得有些单薄。帕秋莉对这位风尘仆仆的乐师很是好奇,本想邀她去府中做客,藉由添件衣服,对方却谢绝了她的好意。两人在广场作别后,帕秋莉注意到乐师来的方向正是东城门,几缕黑烟徐徐飘上天空。她正想询问此事,一转身却发现爱丽丝刚好消失在了拥挤的人流中。商贩们人头攒动,大声讨价还价,呵斥着买家卖家的吝啬。红发女仆拉了拉帕秋莉的袖子,她才回过神,视野边缘还残留着一丝金色的纹路。

 

两人好不容易挤出市集,便听到卖报的童工吆喝新的永动机发明的事。帕秋莉给了报童几枚硬币,看到这一期的版面印着一张科学家抽干气泵里的空气给贵族儿童演示没有空气生物就无法生存的讽刺画。巨大的玻璃杯里关着一只因窒息而挣扎的鸽子,科学家悉心教导,孩子们却一脸不安。另外一则新闻写着:与俄国人的战争捷报频传。附有一张黑白色戴着头盔的前线士兵照片,既看不出“捷报”也看不出“频传”,反倒让人觉得没什么希望。帕秋莉注意到第二页右下角写着修道院院长质疑自然博物馆破土动工的自由性和合法性的简讯,里面提到这笔资金应该拨给教堂藏书馆的维护和修缮。略一思索,她把这条简讯与旁边一家工厂工人因罢工与警察发生冲突的新闻剪在一起收进口袋,其余的揉成一团扔进关绵羊的笼子里。

 

第二天上午,天空稍显阴沉。帕秋莉惯例该回城郊的女子学校上学。周一至周四下午她都不会回家,而是留在学校的宿舍。这所学校曾经只面向特定家庭的小姐,当下放宽了规定——或许校长与修道院院长面临同样的窘境。在如今的时代,科学就如同新兴的宗教,人们正在经历一场自我认知的变革。在平日上课放学的间余,大小姐们除了练习针线活和跳舞,还会瞒着老师私底下传阅《弗兰肯斯坦》或是《修道士》。纵使时下有不少文人批判这两本书,指责这类哥特小说会摧毁当今的文学界。一位评论家甚至写道:“在大城市的地下室和阁楼长大的男孩和女孩们正在阅读一种讲述兽欲和蔑视法律的文学作品,坏人、犯罪、疯狂和自杀,是将年轻人推向犯罪的重要因素。”但对于整日被关在学校和家庭学习礼仪文化的小姐们来说,一本阴森城堡探秘或者有关地下室骷髅引导活人走向地狱的地摊读物都能吸引她们着迷好几个星期,更何况前两者。

 

帕秋莉的校服内侧缝有一个口袋,正好够装时下流行的小说装帧。她把剪报夹进每一页书的页码附近,这样只要一翻书就会记得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上个星期是一种“耳朵里总是能听见鸣叫”的疾病开始在城市传播,评论家们把这种疾病归咎于科学界毫无止境地对于电磁感应的研究,他们认为将来的不久人类会生活在过度依赖电磁波的世界,而那些物质会挟持我们的大脑,使人类不能听不能视,必须依靠产生这类电磁波的发明才能过活。而在上上周,则是又有人声称发现了强电流对于人和动物尸体研究的新发现,引起舆论界一阵恐慌,而仅仅过了一个星期,这件事就彻底被人们忘了。

 

上音乐课时她有些走神。如果说乏善可陈的生活还留有几分乐趣,那就只剩下这些发生在帕秋莉身边却又异常遥远的剪报了。每个人都感觉得到自己正身处一个时代的洪流之中,至少比前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变化加起来都要多。她想如果自己在中世纪,说不定能当上某个公爵的女儿,成年后就嫁给另一位城主的儿子;如果在未来,自己说不定会在异国他乡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当然这些想法没有定论,不管在过去还是未来,也许她都会像现在这样沉迷书本,靠剪报或者仆人来了解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改变。又或者在下一瞬间,被新来的老师念出全名。

 

“帕秋莉·诺蕾姬。”爱丽丝又确认了一遍花名册,“香草和知识……”

 

帕秋莉茫然地抬起头。

 

“我是你们的新老师,爱丽丝。”她把皮箱打开。“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从今天起负责你们的音乐课。”

 

皮箱里是两个人偶,一些书和乐谱。

 

“有人听《一首小夜曲》吗?”她问。

 

一部分人点头。

 

“《平均律》呢?”

 

又有一部分人点头。

 

“那么,格里高利圣咏?”

 

大家面面相觑。帕秋莉代替她们答道:“只在弥撒的时候唱。”

 

“那好。”爱丽丝把手提箱里的乐谱拓件分发下去,“填完之后送到我的房间,今天的课就到这里。”

 

走到门口时她看见大家都望着她,便补充道:“都散了吧。”

 

*

 

帕秋莉敲门的时候,爱丽丝正在拆检那两只人偶。她说了一声“请进”,帕秋莉便推门进来。

 

天色渐冷的缘故,屋子里烧着壁炉。可因为书桌靠窗,光线依旧不是太好。只能勉强看清爱丽丝在哪。

 

帕秋莉扬了扬手中的乐谱,把它放到爱丽丝的工作台上。

 

“我是第一个?”

 

爱丽丝抬起头:“是的。”

 

“其他人不会送来。”

 

“那真是遗憾。”

 

“我当初以为你和我差不多大。”帕秋莉说,“没想到你…居然会来这里做我的老师。”

 

“我的确和你差不多大,甚至在广场遇到你时我以为你已经成婚了。”

 

“那件衣服本来该我成年以后穿的。”

 

“它很适合你。”

 

“谢谢。”

 

短暂的沉默。

 

“我想问,你那天找到修道院了吗?”

 

“当然。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帕秋莉点了点头。

 

“乐谱损坏得太严重,所以我问院长哪里可以找人帮忙。”

 

“真的吗?”

 

“因为某些关键性的地方…”

 

“哦——”

 

“…一个人需要大量时间…”

 

帕秋莉半个身子撑在工作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爱丽丝。噼里啪啦的火星在壁炉里跳跃着,帕秋莉的侧脸忽明忽暗。她那紫色的眸子像一个漩涡。爱丽丝盯着她的时候,感觉被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所挟持。

 

她废了很大劲才从紫色的漩涡里挣脱出去,意识恢复时两人的脸差一点凑到一起。帕秋莉似乎并不惊讶,她退后一步,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封面写着《弗兰肯斯坦》。

 

“科学杀死了上帝吗?”她问。

 

“从来就没有上帝。”

 

“那科学就是怪物。”

 

“弗兰肯斯坦并不是怪物,而是怪物的创造者。他是一个科学偏执狂,他关心的只是实现他的梦想,但他没考虑过后果。”

 

帕秋莉眨了眨眼睛:“他是悲哀的?”

 

“‘我本该是你的亚当,但是现在我是一个堕落的天使,痛苦让我变成了一个魔鬼。’”爱丽丝说,“这是复仇的怪物对他的造物主的质问。问题并不在于科学被滥用,对科学的利用和它本身一样伟大,既能带来梦想,也能带来噩梦。”她停了一下,“如果你担心的是魔法,那两者并无区别。”

 

“你明天有空吗?”帕秋莉有些犹豫,“我想你帮我逃课。”

 

“乐意至极。”

 

*

 

第二天正午她翻墙出去。天空中飘着蒙蒙细雨,亚麻色的斗篷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珠。湖边停有一艘不起眼的小船,上船之后,帕秋莉才摘掉兜帽,露出一头紫色的长发。爱丽丝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画着一堆奇怪的符号,握在手里竟然意外的暖和。两只人偶一左一右划动着船桨,行驶到湖中心的位置时,四周完全被水雾所包裹。

 

湖面之下隐约泛着亮光。

 

爱丽丝拉住帕秋莉的手,问她:“准备好了吗?”

 

“准备…”

 

后半句话还未出口,冰冷的湖水便涌进了帕秋莉的肺呛。她挣扎的时候,爱丽丝握住她的两只手,直直下沉。身下的光亮愈发刺眼,似乎到达了一个临界值,无数向上的气泡将两人淹没。

 

帕秋莉·诺蕾姬在一片灰暗的草场上醒来,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她的眼睫毛上。爱丽丝撑开伞,替她擦拭干净脸上的水渍。眼前是一片连成L字型的巨型茅草屋,它们是如此巨大,和渺小的两人一对比,显得格外空旷。

 

她们一边走一边聊。

 

“…在英国最具英雄主义色彩的亚瑟王传奇里,颇负盛名的圆桌骑士们寻找的珍贵宝物是一种被称为‘玻璃岛圣杯’的圣物,见到它的人,可以享受永恒的幸福。”

 

“早在几个世纪以前,它就已经存在于现实社会的传说中了。不过后来受到广泛流传的炼金术的影响,圣杯的形象逐渐被变为了石头的模样。”

 

爱丽丝爬上楼梯,顶上是一层空荡荡房梁隔层,用来堆放谷草之类的作物。两只人偶替她们打开天窗,爱丽丝先一步上去,再拉住帕秋莉的手爬上屋顶。

 

“也就是大众所熟知的贤者之石。”

 

她打开伞,在雨中继续和帕秋莉对话。

 

“也有的人叫贤者之石为魔法石。传说当时制造的人是尼古拉·勒梅,一个普通的抄写员。得到了《犹太人亚伯拉罕之书》后,他花了几十年秘密研究,制成了魔法石。”

 

“1417年前后,尼古拉与他的妻子双双去世,魔法石被一起放入坟墓,世界上大批炼金术师涌向尼古拉·勒梅家,却一无所获,只有在他家地窖柱子上发现了令人费解的浮雕。而后,唯一的制造魔法石的红色粉末也被一个清扫的女佣无意间倒入河中。”

 

在屋顶走了漫长的一段路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烟囱。烟囱顶部有一扇门,里面是一台铁笼子般的电梯。爱丽丝先行一步,帕秋莉再挤进来,装下两个人绰绰有余。

 

“有一些盗墓者去打开了尼古拉·勒梅的与他妻子的坟墓,却惊讶的发现坟墓中空空如也。在本世纪初,有个冒险家说他在土耳其见到了尼古拉.勒梅。如果是这样,尼古拉·勒梅已经是一个快300岁的老人了。”

 

电梯快速下行,很快就到达底层。可是底层漆黑一片,四周传来一股发霉般的灰尘味道。爱丽丝打了个响指,隐藏在黑暗中的火元素陆陆续续亮了起来,把四周照得清清楚楚。

 

“查到这里我才明白,贤者之石没有特定的形态,可以是圣杯,也可以是石头,可以被制造,甚至可以…是活物。”

 

帕秋莉被强光刺激了一下,过了半晌才看清楚周围是什么。

 

一座巨大的地下图书馆。

 

“我从奇异的魔法动物入手。”爱丽丝抽出一本《魔法生物图鉴①》,随便翻了几下,又放回去。“自然界中有许多人类看不见,摸不着的奇异生物,有的寿命是人类数倍之久。我想从它们身上可以找到这种圣物的蛛丝马迹。”

 

“可惜失败了,我忘了贤者之石必定包含的一项原材料——人类的灵魂。”

 

“上上个星期我伪装成科研人员替一个研究尸体与强电流关系的占星术士做实验,突然想到贤者之石传闻能够汲取人类的灵魂。如果我在一个将死之人的灵魂做上标记,再利用短暂的回魂查看灵魂偏移的方向,当二者靠得足够近,是不是就能够搜集到一些贤者之石的蛛丝马迹?”

 

“于是我尝试了一下,竟然收到了成效。短暂的回魂勉强能够判断出灵魂的偏移量,这可把占星术士吓得不轻,他甚至以为自己的研究终于有了成果,马上联系了报社,声称使用强电流使一个死去的人活过来几分钟。”

 

“就在上周,我开始利用燃烧灵魂粉末的方法来判断灵魂的走向,最终确定了你所在的城市。不过这么做的副作用是会搅乱正常灵魂的运作,那段时间人们的耳朵里会听见一种长时间细微的鸣叫。还记得东城门的黑雾吗,普通人是看不见灵魂燃烧产生的残渣的。”

 

“那你又能怎么确定我不是普通的魔女?”帕秋莉终于开口,“万一我就是一个隐藏在城市之中的漏网之鱼,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

 

“魔女怎么会主动接触圣物,还有十字架,圣咏,更别说参加弥撒。在广场上我从你身上察觉不到一丝魔力波动,要么你是普通人,要么本身是不具有魔力的,需要借助某些外物来施放魔法。你注意到了黑烟,只能是后者。”

 

帕秋莉思索了一番:“修复乐谱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以为那上面有什么只有我能解开的特定魔法,原来如此,你真的很聪明。”

 

爱丽丝挪了一下步子,但还是被帕秋莉扶住下巴,直视那对紫色的漩涡。溺水感涌出爱丽丝的胸腔,她沐浴在一片懒洋洋的泡沫里,倒在帕秋莉的怀中。

 

燃烧的火元素失去了控制,从图书馆的藏书开始,点燃了整个地下室。帕秋莉抱着她走出茅草屋,火焰像失去控制的巨兽席卷了整个L型建筑群。它在黯淡的天空下狂欢,北方的冻雨淅淅沥沥地覆盖在外层表面,形成一股淡蓝色的冷火。没有温度的巨焰一点一点在帕秋莉眼眸中移动,吞噬掉这些年爱丽丝所积累的一切。

 

失去意识的爱丽丝躺在她怀里。一张张剪报跳出藏在衣服内袋的书页,飞向翻滚的火焰中心。帕秋莉抚摸着爱丽丝额前的金发,凑到耳边轻声细语。

 

两只人偶安静地陪在两人身边。它们望着这场彻骨的冻雨,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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