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与初七

好好吃饭

 

遗忘之城(五)


 五、


作为色彩丧失症的再治疗,小夜被允许留在管理局机构工作一段时间。她负责协作管理监狱与水坝的日常运作,以及L撰写的病犯资料修订。那个时候她还保持着正常上班的生理作息,早晨八点多钟就睡不着了,起床看一会儿书,就准备工作。结果一出门发现天还未亮,暴风雪笼罩着这座孤零零的椭圆形观测站。她把大厅的灯打开,落地窗外的雪原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到。


早些时候管理人在地下通道开车把她送来这里。小夜只知道这里是一座天文观测站,很早就废弃了。屋子里随意放置着没用的机械零件,拆开一半的光学镜头,设计图纸,以及每一页都贴满标签注释的记录手册。它们在老旧的木头工作桌上杂乱无章地排着,封皮都褪成了棕色偏黑的颜色,书脊也差不多半脱落的样子。小夜小心翼翼地拍开封皮上的灰,趁着还没散架翻开,扉页印着一排油墨浓厚的俄语:“为什么我们选择登月。”


她没来由地想起大学选修课里北极气象员的故事。讲述这门课的导师是个在上课时当着她们的面喝下俄罗斯烈酒的人。他说,冷战时代的苏联为了开拓幅员辽阔的疆土,培养了许多探险员,他们走遍任何人迹罕至的地方,在那里建立考察站、前哨点,然后留守或者继续到下一个地方。但是随着苏联的没落与科技的发展,这样的人越来越少。到了我们的时代,仍在记载的只剩下一位,其他的早已相继死去。


“如今是个操蛋的时代。”他总结道。


小夜在观测站逛了逛。这栋建筑一共有三层,一楼是淋浴室,卧室,食堂和蔬菜温室。二楼是文员办公室,三楼是观测台。她昨晚休息的地方类似于一间客轮的船舱,被人打扫过,椭圆形的玻璃窗分别装在房间两头,可以看到走廊另一边的紧闭的房门与温室植物的生长情况,显示室内温度的电子温度计记录了适合蔬菜生长的详细参数。灯泡是久违的橘黄色,正统的白炽灯,把手靠近能够感受一百多年来第一代光源特有的热量损耗,大约占90%。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L的短信,让她去负一层坐电梯到地下通道。小夜照做了,地下通道没有暖气,气温通过玻璃上的液体肉眼可见的下降。她不得不重新回去披上厚厚的大衣。冰原底部原本是一片错综复杂的轨道交通,如今只有一条通往城内的公路隧道常年在用。通道倒还宽敞,照明设施比地面要多。一架绿皮公交车停在观测站出口附近,管理人带着耳机在靠窗的座位冲她挥手。


两姐妹管辖的区域相隔甚远,看来今天不是去妹妹的书店。小夜并不喜欢这位两次朝她开枪的管理人,便没有坐在她旁边。汽车自行发动。管理人跳下座位,把一沓资料搬到小夜身旁。


“这是21号的出行许可,这是你的新通行证,这是L要我交给你的未修订本…”她把每个文件的作用都叮嘱了一遍,最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口琴和一颗印着柯基头像的糖,递给小夜。


小夜正在一声不吭地翻看文件,看到这两个东西愣了一下,“这不是我的。”


“收下吧!”管理人说。


口琴只有回头还给阿海了。小夜叹了口气,现在也没有吃东西的心情,便把糖收进衣服口袋。


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发动机的震动接替了两人的只言片语,小夜对着车窗呼出一口气,水珠刚刚成型,便凝固在滑下来的一瞬间。窗外的隧道变成了一架巨大的龙骨骨架,她们从化石尾部移动到肋骨,从肋骨移动到头骨,再从嘴里驶出。就像一遍倒放的巨龙进食科普动画。



大概在九点半的时候,她们到达了废都冻原。天空一大半是黑的,山峰另一面隐隐看得到阳光的碎片,却也不多。小夜听到悬崖上头很远的地方有传来水声,那应该就是L口中的水坝了吧。


不过此行的目的地就在山脚,她们已经到了。从外观上看,它们很像一座朝圣的神殿——中心建筑是一座圆弧型的拱顶礼堂,周围刻有哥特风格的议院雕刻,一半魔鬼一半天使;星罗棋布的麦加小圣堂嵌在悬崖半山腰处,对岸是一条地下蒸汽能源管道露在地面上的阀门。如果不是河边那根被锁链禁锢的蓝宝石光柱透着一丝渗人的诡异,小夜很难把这片建筑群与监狱相关的词汇联系起来。


“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一种诡异的瘟疫,剥夺了废都原住民的自身能源。”管理人试图用小夜能够理解的词汇去描述那场灾难,“和梦想有关。那之后我们修了这栋监狱,把部分患者关在里面。”


“剩下的人呢?”


“剩下的人死了。”


她们走进监狱大门,两位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检查完小夜证件,其中一个摘下帽子,对她们行了个礼。


“工作愉快!”工作人员说。


“工作愉快!”管理人回道。


打过招呼后,管理人一边走一边为小夜介绍监狱的格局,“监狱的犯人分为五个等级。”她伸出手指,“一级最重,只允许在自己的房间活动,不能与其他任何犯人交流;二级活动范围会扩大到食堂,允许与其他犯人一起吃饭,正常地说话;三级能够在走廊走动,但不能离开本层楼,有很多空房间空出来供他们娱乐;至于第四级,可以在整个建筑群行动,但不能离开监狱。”最后,她张开手,“第五级可以申请离开监狱,戴上电子镣铐外出。”


“每一级待的地方也不同。”她指给小夜看,“一二三级在主楼右侧的悬崖上,四五级在主楼治疗部与教学楼,学习回归社会所需要的相应知识。”


“回归是指——回那边吗?”小夜问。


“哪边都可以,哪边…”管理人罕见地沉默了一下,“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两人进入主楼,与外表截然不同,主楼一楼光线很暗,毛玻璃房像水箱一样一间挨着一间,只有前台有人。两人把大衣脱下,楼道里暖气充足,一件外套绰绰有余。小夜把早先交给她的文件放在前台,找到21号的出行许可,询问管理人:“我的工作是负责什么?这个人是几级。”


“负责对他们的升级申请进行评估。”她把毛衣脱下,“21号现在是四级,他向我递交了五级申请,准备通过之后回一趟废都。你手里拿的就是他的评估报告,还有部分生平介绍。”


“那我需要干嘛?”


“和他聊天,随便聊点什么,如果你觉得他提出的申请合适,就在评估人一栏写你的名字,然后拿给我盖章。盖章通过他就暂时可以离开了。”


还真是随便。小夜拿出地图,21号的房间就在三楼,三楼21号。管理人没有要跟她一起去的意思,她只好自己找到电梯,去和犯人公事聊天。


四级病犯的牢房跟小夜在观测站住的地方差不多,甚至隐隐还要好一些。独立卫生间,浴室,电视机,干干净净的床单,家具都是同一规格的胡桃楸木。21号正坐在沙发上吃巧克力豆。他和照片上的样子差不多,长头发,脸颊削瘦,脑袋后扎一个潦草的马尾,再加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座监狱特有的囚服,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神经质。小夜又看了一遍资料上的“病犯”字眼,才敲门进去。


“我是负责评估21号申请人升级许可的…呃…工作人员。”她自我介绍道,“我叫小夜,这是我的个人证件。”


她把新的通行证拿出来递给21号,阿海的口琴和印着柯基头像的糖果不小心顺道掉了出来。


21号捡起地上的糖,注视了一会儿,好像想起来什么。


“是柯基道尔先生的糖!”他感叹道,“多么可怜的一只狗。”


小夜有些惊讶。21号请她在另一边沙发坐下,问道:“柯基·道尔先生如今还在写新作吗?”


“在写。”小夜把心理医生的故事转述给他,21号叹了口气:“那很好,我出去以后可以少留一个遗憾了。”


“你是它的粉丝吗?”小夜问他,“你在监狱待了多久了?”


“这是我在这儿的第二十年,我今年三十二岁。”他说,“从小我就爱看柯基先生的书,它是一只可怜又可敬的狗。你没听说过它的事迹吗?”


“我前几天才来这儿的,不瞒你说,头一次碰到会说话的狗着实吓我一大跳,更何况还是会打字的狗。我也是从事文字方面工作,虽然没有拜读过它的作品,但一想到柯基也能写出这样构思精妙的案件,不免觉得有些荒唐。”


“我猜你是想说人不如狗。”21号咧开嘴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意外的阳光和健谈。“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外面的人——我是说来这里之后,以前我也是外面的人。”


“你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21号有些惊愕:“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监狱规定不能问吗?”


“不是,只是我不记得太多。”21号仔细端详小夜的眼睛,他的瞳孔里散发出一种小夜难以理解的光。她感到一阵不安,又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


“在我讲自己的事情之前,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对自己的记忆了解多少?”


“原本只记得一些只言片语,来这里后渐渐回忆起更多琐碎的事。”


21号费解地皱起眉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从外界进来的人应该和你恰恰相反才是。逐渐忘记琐碎的事,然后忘记身边的朋友,家人,最后只记得自己是谁,以及导致自己进入这里的唯一一段记忆。”


他指着小夜:“而你居然不是失去,而是获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见过这里有人彻底忘记有关自己的一切。”


“不,这也是绝不可能的事。”21号很果断地否定了她,“忘记所有的人在这里会死去,你所见过的失去所有记忆的人一定还记得某些事,只有那部分记忆不会丢失,它们会化作人们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的信念。看见监狱门口那根蓝宝石柱了吗?这就是这座城市的能源。”


小夜皱起了眉头,她想要用阿海争辩几句,便拿出口琴。刚准备说话,就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她盯着这把口琴,不自觉地把它放在嘴边,吸了一口气。


“不错的旋律。”21号称赞道。“不过现在是演奏乐器的时候吗?”


她把它收回口袋。


“讲讲你和柯基先生之间的事吧。”小夜脑子有点乱,不想再和他多费口舌,“你来这里应该有特殊的原因。”


“不,很普通的一件事。”21号讲到,“大约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喜欢上了电视里讲史前动物怪兽的节目。尽管用现在的眼光看那档节目僵硬又简陋,漏洞百出,但对于那时候的小男孩来说充满了吸引力。哦不,应该说我对它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让我误以为全世界的小男孩都会对它们产生兴趣。我利用周末去全城的书店查阅相关书籍,看完一本又一本,终于在某一天,我想和跟我一起上学的高年级哥哥炫耀这回事。”


“他当时正在努力接近一个同班的女生,几乎每天都和她一起上学放学。我插进他们两人对话之后,他对我说,那你一定知道很多咯?那你知不知道恐猫是什么?”


“我以为他问的是恐猫属的假剑齿虎,正好在书里看过,便得意洋洋地介绍了一遍。他就这么眯着眼睛看着我,等我讲完,他的同班女生倒是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结果他大叫一声,说道:‘哈哈哈!就是‘恐怖的猫’的意思,我随便编出来骗你的,你居然还装模作样地扯了扯了一番想唬住我们,你真的好蠢!’”


“我当时真的很想告诉他,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真的有恐猫属,我没有骗你们,你们听我解释。他旁边的女生就打趣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坏,去欺骗人家小朋友,不理你了。’我哥哥就对她说,‘抱歉啦,都是这小子骗我们在先。’继续和女孩开起了玩笑。他们就在我前面打闹,我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我想要为自己辩解,但怎么也追不上,只能低着头一直走,一直走,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觉自己来到一片积水的沼泽,四下变得很陌生。抬头一看,一栋巨大的楼房废墟矗立在我眼前,楼房正中间破了一个洞,稀薄的阳光就透过那个洞照在我的脸上,好像伸手就能碰到天空。”


很长一段沉默,小夜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她长吁了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那听起来很孤独。”


“听起来是有点孤独。”21号笑道,“听起来是有点孤独。”


“给我讲讲柯基先生的故事吧。”


“好。”21号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你听说过郁金香杀人事件吗?那是在瘟疫爆发不久的某一年,一位推理小说家在北方的公寓里写作。除了她养的那只狗以外,她还和另一个女人——也是她的恋人生活在一起。有一天她和那个穿黑色连衣裙,留着齐耳短发的姑娘在旧公寓里吵了起来,原因是她发现她无法再写出任何东西了。她们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因为每天都开始吵架,小孩总是在哇哇大哭。有一天作家看见自己的恋人和一个男人在湖边划船,她问她那是谁,恋人回答其实我们的儿子是她和那个男人生的。作家非常生气,就把那个男的推进水里淹死了。回家后两人再次争吵了起来,这时作家的恋人已经察觉到她变得有些不正常了,可惜为时已晚。”


“瘟疫带走了作家的写作才能,还有她成为推理小说家的梦想。她在某天夜里冥思苦想,想要重新写出作品的时候,再次听到小孩的哭声,一气之下便把小孩掐死了。那几天她的恋人正好有事离开,回来的时候发现作家像变了一个人,绝口不提孩子的事。直到某一天,恋人发现院子里长了一株美丽的郁金香,可较比普通的郁金香它实在太大了,大得有些可怕。”


“恋人突然明白了这朵花是怎么一回事。她悲痛欲绝,一直趴在花边哭泣。等到后来管理人发现这朵花的时候,这朵漂亮的郁金香旁边又长了一朵极为丑陋的花,连西区那些植物学者都叫不出这朵花的名字。他们只会交口称赞,‘和这朵丑陋的花一比,郁金香显得更美丽了!’作家和恋人都失踪了,家里有打斗过的痕迹,却找不到两人的尸体,只有作家的狗靠着余下的狗粮撑到管理人的到来。百般无奈之下,她把它带去西区,让那些学者们在它身上做实验,教它学会说话,以获取这起案件背后的真相。”


“那只狗就是柯基·道尔先生。”21号说。


小夜又一次陷入沉默。她把口袋里的糖拿出来,愣了好久又重新收回口袋里。21号看她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样子,便提醒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嗯嗯……啊……哦对,评估。”小夜嘟囔道,“还有评估。”


“管理局对于我的申请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小夜调整了下状态,问他:“出去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或是想要做的事?”


“有很多,我数不过来。”21号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神情,“我的愿望是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不要再受伤害,也不要再制造伤害了。我不喜欢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伤害,世界上还是要继续有那么多伤害,我也不要活在其中。但我现在已经很幸福,重要的是过一份没有人可以再伤害我的生活。”


“你觉得在监狱里,很幸福吗?”


“是的,非常幸福,我前所未有地喜爱自己的生命,喜爱自己的生活,我已经想好接下来我要做的事,该怎么去实现它了。”


小夜咬了咬笔杆,站起身,和21号握了下手。“晚些时候我们会给你答复。”她说,“祝你未来愉快!”


“谢谢!”21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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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小夜在观测站接到L的短信。她迷迷糊糊打开手机,没看清楚字,只看清短信上发来的图片:一栋巨大的,被阳光洞穿的楼房废墟,底下是一片沼泽和积水,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躺着一个漆黑的人影。


过了几秒钟,她看清楚了发来的字:


“管理人已经回收了21号的尸体。他自杀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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