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与初七

好好吃饭

 

遗忘之城(四)

四、

 

上一次来北境依稀是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琴的服饰店刚刚开业,北方就传来一笔订单。对方请她为监狱设计一批新的囚衣。因为给出的报酬相当可观,琴接下了这趟生意。她驱车北上,载着样品的马车沿着森林里唯一的小道走了整整一天。雨下个不停,滴滴答答的雨水沿着车厢顶棚的边缘滑进泥泞的土地,把车轮的痕辙填成了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渠。吃不消的除了一路上的颠簸,还有来自北方的寒意。哆哆嗦嗦的琴度过了这些年最为漫长的一天。一天后马车驶出密林,接她进城的汽车才让她得以就着暖气喝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司机调侃道,没有什么比这种天气喝酒更合适了。琴既不愿意喝酒也不愿意坐酒鬼的车,却也没什么办法。记忆中的北境过了这么多年,依然淫雨霏霏,暗无天日。她本想继续讲述记忆中那场奇妙旅途的经历,只是阿海没在听了。

 

琴不再说话以后,雨声就大了起来。空旷的林子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阿海昏昏沉沉地靠在车厢一侧,把毛毯裹得很紧。纵使松柏算不上枝叶繁茂,针叶与针叶之间也透不过多少光线。她们越靠近北方越能察觉这股渗入人心的黑暗,倒不如说任何一个人在只有白昼的城市生活了八年,都会对阳光的变化变得极为敏感。聚集地有足够的阳光明媚与忙碌,而北境的寒冷与孤寂就像一把藏在寒铁里的利剑,守护着这片土地的漫漫长夜。

 

阿海在睡梦中被一股烧焦了的糊味弄醒。这股味道像是烤鱼又像在烧炭,果不其然,马车停了下来,琴也不见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那里原本有一只硌得人发疼的口琴,虽然麻烦但她一直带在身上。没想到如今缺了一块如此令人不快。

 

过了好半天,阿海才软绵绵地从车厢里起身,裹着毯子来到外面。雨已经停了,地面的泥土还很湿润,空气又冷又鲜。她看到马车前印着一连串皮靴的脚印,脚印一直延伸到雾气深处。她叫了声琴,顺着脚印走进森林,不一会儿就收到了回音。原来林子中间是一面湖,雾气散开后,琴坐在折叠椅钓鱼,一旁的篝火架吊着几条已经化成焦炭的尸体,没有刮开肚子,想来死得非常痛苦。

 

“琴,我们还有多久?”站了一会,阿海问。

 

“还早得很!”琴一边说一遍收杆,钓上来一条白色的小鱼。“我想把它送给你——”

 

“车上还有罐头…”她说着要走,被抓住毛毯拽了回来。阿海只好收起毛毯,从后备箱里找到修理用的小刀,坐在琴旁边给鱼清理内脏。她心不在焉地刮掉鳞片,剖开鱼的肚皮,挖出脑袋两边的鳃,用树枝串好插在篝火边上。森林里静悄悄的,她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也显得十分遥远。气温太低的缘故,阿海的手指很快就红了,可是直到琴拉着她伸手烤火,她都没有停下。

 

“哎哎。”琴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不让你捣鼓破烂钟表你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你说以前有这么听话多好。”

 

阿海的目光不知道聚焦在哪里,她眨了眨眼睛,问琴:“我们还有多久到?”

 

“我不知道!这种事你打电话问管理人就好了,又不是我把你的宝贝口琴抢走了!”琴气鼓鼓地咬了一口还没烧焦的鱼,发现什么味道都没有。阿海一个人在那里嘀嘀咕咕:“她们一定会去书店,管理人以为那是小夜的口琴,万一L让小夜走…”

 

“阿海要打起精神,赶在小夜小姐离开之前找到她。”琴插嘴道,“不过小夜小姐会留下的,安心啦!”

 

她看起来不像是在安慰阿海,这样自信满满,也不知道是相信小夜还是相信自己。

 

短暂的歇息后,两人重新动身了。阿海的气色多少是缓和了点,只是屁股刚一坐下,便又要睡着。倒也不能怪她,小夜被带走之后,自己身上最重要的东西被拿走不说,家里的钟表也一股脑全部乱了套。她一下好像丢了魂,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这样巨大的反差多少让琴有些始料未及,她以为这人自古以来就是个急性子,什么失意啊,悲切啊,都是不会出现在阿海脸上的,要出现也一定会化为雷厉风行的悲愤或者眼泪。而现在的阿海就和普通的小女生没什么区别,倒不如说普通小女生难过了都还会哭出来,这个人好像睁着眼处于一种昏迷状态一样。

 

琴拍了拍马儿的脖子,跟它说了几句话,这才回到车厢。她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本书,过了好半天阿海才认清楚书封面写着《欧洲服装史》。马车又开始前进,爬满苔藓的树干继续在视野外往后移动。

 

“琴听得懂动物说话吗?”阿海突然问。

 

“当然不行,”琴有些惊讶,“难道阿海要突然告诉我‘其实阿海是一只猪,这些年来的愚笨真是麻烦琴大人了,我马上就把自己涮了补偿一直以来对我百般溺爱的您!’”

 

“我真想让你闭嘴。”阿海叹了口气,“但你的马儿认路吗?我以为我们有位司机。”

 

“没有人的,虽然我听不懂马儿的话,但是它们听得懂琴想说什么,毕竟我是它们的主人嘛。”

 

“那你说了什么?”

 

“我跟它们说,‘你们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行了,天黑也没关系,反正北方就只有这么一条路,不会走错的!’”

 

“你干嘛不去给马厩老板当翻译,他们一定很需要你。”阿海讥讽道,也只有和琴斗嘴的时候她稍稍有点精神。

 

“这可不行,人家的梦想是到世界各地给世界各地的人做衣服,是正儿八经的梦想!”琴说。“再说马厩老板不缺人,他自己就是一匹马,所以听得懂马儿们在说什么。”

 

“真的假的?这不算贩卖人口吗…”

 

“当然不算,”琴笑道,“因为这是我骗你的,毕竟马厩老板就是个随处可见的大胡子大叔罢了。”

 

阿海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琴越来越觉得阿海像个小女生了,这样的笑容她记忆中从来没有;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她,以前围绕着时钟忙碌的急性子阿海一直都披着伪装,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忠于某个信念的人。她总说这是唯一能缓解她内心焦虑的工作,可在琴看来阿海只是对生活没有期待,人生中也没有理想罢了。就算在这座城市也并非每个人都有梦想。有的人不需要梦想,只需要约束。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光线骤然明亮了起来。琴听到马儿们发出两声长长的嘶鸣,就知道驶出森林了。她跳下马车,视野顿时开阔了起来。

 

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夹杂着巨石与草地的高原,身后是古树参天的森林。天空好像被远处的山脉撕裂开来,山峰那面聚集着风暴与云层,而这边还侥幸存有几道碎片式的光柱,仿佛一面破碎了的镜子。一条大道在碎石与沼泽之间延伸到远方笼罩在黑夜中的城市废墟,瀑布从山峰流经高原,在原野上形成河流与湖泊,从远处看就像一条蜿蜒的蓝色丝带镶嵌在金子上。

 

阿海也从车厢里探出头。她们处在针叶林的半山坡,原野并不平坦,犬牙交错的群山是聚集地与北境之间天然的屏障。整个山坡都长满了金黄色的狗尾巴草。下过雨的缘故,空气是湿的,却又带有一股北方特有的干冷,仿佛孕育着将人撕裂的寒风。

 

一束阳光正好打在她们马车边上。阿海跳下马车,走到阳光围成的一小圈旷野中。金色的叶子沿着远方的沟渠斜斜地飘上山坡,她伸手想要抓住,可是它们飞得太高了。风从她身体里穿过的一瞬间,山坡上所有的狗尾巴草都剧烈地摇摆起来。

 

“好像伸手就能够到天空。”

 

她猛地回过头。琴正在给马儿整理缰绳,嘴里念念叨叨。不是她,刚才的声音不是她。阿海急急忙忙环顾四周,可是举目四望,除了徘徊在云层之上的翼龙,空荡荡的原野也只有她们两个人罢了。

 

“弄好了。”琴转过头来,“怎么回事?”

 

“没事。”

 

阿海揉了揉太阳穴,“我们出发吧。”

 

琴疑惑地眨了眨眼,吹了声口哨,绑着两人行李的马儿哼着鼻息应了一声。她抚摸着其中一只马鬃,说道:“阿海就拜托给你了。”

 

它蹭了蹭琴的脸,慢悠悠地走到阿海身边。阿海抓住它的缰绳,小心翼翼地翻上马鞍。

 

她们两人都在马背上沉默了会儿,直直望着茫茫荒原。琴突然甩了下缰绳,一马当先冲下山坡。阿海紧随其后。两匹马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原野此起彼伏。她们没有沿着碎石路走,而是在泥土地与冻原苔藓上奔跑。没有了马车束缚,狗尾草也好,不知名的野花也好,都被疾驰的马蹄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随着时间的流逝,地平线尽头的黑暗越来越明显。她们只要稍稍抬头,就能发现已经有半个天空弥漫在黑夜中。地面坑坑洼洼的水渠越来越多,枯黄的野草逐渐稀疏,有的已经结上了细微的冰粒。渐渐碎石也消失了,身后再也看不见高耸的森林,起伏的高原肉眼可见的平坦了起来。

 

“停一下!”琴突然扯住两股缰绳。阿海也跟着停下。

 

两人不约而同仰起头,因为地面积水十分严重的缘故,周围其实已经起了很多雾。她们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磅礴的水流声,直到靠近了才发现面前这座巨大建筑。

 

那是两座倒塌的居民楼,看样子都有一百来层,楼身长满了藓类和其他绿色植物。左边那座先倒,三分之一的楼层都嵌进了右边的身体里;而右边那座大概也是被撬动了地基,剩下的部分也朝左边那座靠去,形成一个巨大的“入”字型废墟。周围的雾实在太浓了,水声也分不清楚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她们策马从这两栋大楼的废墟底下慢慢穿过,隐隐约约有看到许多巨大的影子隐藏在雾气中。

 

“到了废都距离管理局就很近了。”虽然不是第一次来,琴还是对废都的大楼叹为观止,“这里以前是死人居住的地方,被遗弃之后,就变成了一座流放者徘徊的城市。你肯定难以理解无法给聚集地带来能源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知道这里还有一个秘密…”

 

“你说什么?!”

 

周围的水声实在太大了,阿海根本听不清楚琴在说什么,只看到她在张嘴。

 

“我说——我还知道一个秘密!”

 

“啊?你在说什么?!”

 

“我说——”

 

“你说大声点!”

 

“貴様(きさま)!”

 

琴气鼓鼓的转过头,驱着马朝废墟底部走去。她刚刚注意到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有点像旧式相机的闪光灯。马蹄涉水前行,好一会儿才穿过不知深浅的积水。她从马背上跳下来,走到高楼废墟背后。水声越发清晰,她穿过迷雾,看见地基边缘有一朵白色的花。

 

不,不是白色的花。她蹲下身,这是一朵冰晶结成的冰花。传说它们只在极北的冻原绽放,并且花期极短。曾经有学者试图用密封的低温装置将它带回西区,可最后它还是融化了。人们赋予冰花的花语是“往日不再”。

 

琴带上手套,握住它的根部,轻轻把它摘了下来。冰花根部虽然能够扎根地下十多米,但与茎分开就变得十分脆弱,地下的部分瞬间就会融化。琴站起身,目光完全无法离开这朵花。它实在太美了。她端详了好一会儿,准备拿给阿海炫耀。突然间,地面传来一阵极其强烈的震动,一条狰狞的裂缝从她脚底穿过。

 

下一秒,琴的身子腾空了。

 

一条巨大的瀑布隐藏在高楼背后,雾气把她们的视野正好挡住了,而她站的地方恰好处在瀑布边缘。

 

下坠的一瞬间,她看见一道人影冲破雾气,在空中抓住了她的手。

 

阿海自己也被这一下带得失去了平衡。她一只手抓住琴,一只手扣住瀑布边缘的泥土,整个身体都悬在半空。

 

“阿海!阿海!千万不要放手!”

 

“吵死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阿海咬紧牙关,稍微晃了晃身子,想把琴甩上去。

 

她突然停了下来。下面的琴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没办法和阿海交流,只能顺着阿海的目光看去。

 

在视线能够触及的地方,她看见泥土外围又产生了一条裂缝。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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