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与初七

好好吃饭

 

遗忘之城(一)



一、

 

度过了某个特定的年龄段,小夜的世界发生了一系列秘密的变化。稍纵即逝的光阴偶尔会让她想起不算颠簸却也时常因为父母工作而转校的童年:暗沉的小楼,难闻的汽车后座,白昼一般的雷雨夜,下午两点恍惚而忙碌的阳光。小孩子的天真是回忆中不可避免的恶意。它们锋利而纯粹,是愈合多年仍能想起的伤痕。

 
 

故事回到多年前的午休,在那个时候,因果仍在线性发展。一对双胞胎将她拦在门口,勒令她待在教室外。各方面的压力迫使小夜无法向前迈步,只得一边哭一边想着逃离这个地方。逃出学校的她发现自己无从可去,原来陌生的学校包裹着陌生的同学,而陌生的城市包裹着陌生的学校。她清醒得有些早。这一事实让她惊讶不已,以至于忘了自己哭泣的原因。而未知的恐惧如此可怕,一层盖过一层。过了一些年,她的父母依旧难以理解为什么他们的孩子会对周遭的变化感到麻木而迟钝。小夜在寄宿上学的晚上经常接到母亲的电话,被告知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让她外向一点。久而久之,长时间无从消退的陌生感刺激着她对周遭世界的认知。记忆中午后两点的阳光也变得超乎意料的漫长。

 
 

学生时代的孤僻让小夜拥有更多时间来思考禁锢住人类的麦田怪圈,或是一万年后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子:低海拔地区沉入海底,人们仍在生活的泥潭中挣扎;亦或是人类早已灭绝,盘根错节的木本植物冲破曾经辉煌的高楼大厦,原始森林重新占据被夺走的土地。很长一段时间,她沉溺于此类遥远又暧昧的梦境,笃定自己看见了未来。时间在多个维度存在,未来,过去,现在某种意义处于同一条线,时间没有开始也不会结束,历史课本和科幻小说里的故事一并发生。真实世界便是如此虚伪。

 
 

理所当然,下课铃与嘻嘻哈哈的喧闹总是将她在关键时刻吵醒。哐哐当当的窗户犹如祖父家中退休了十多年的老电视,每当有人靠在那个位置,透过阳光的阴影就像某种可以触碰但没有触感的噪点,悄无声息地将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剥离开来。记忆中偶尔会有随风扬起的窗帘与布满绿色纹路的口琴一同出现。可是更多的事,小夜无法想起。陷入幻想的次数和健忘频率成正比,与真实回忆成反比。这一点在某个特定的年龄段之后尤其明显。当她渴望循规蹈矩地完成社会赋予我们每个人的责任或是重压时,真实的世界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失去色彩这件事在毕业许久才被小夜发现,准确的说,是世界褪色了。那时她就职于一家不知名的本地出版社,在互联网自媒体的冲击下做一些编辑之类的工作。工作的地点距离租的房子很是偏远,一楼是一家麻将馆,楼道里的灯时常坏掉,阳光又无法照射进来。办公室门口摆了一对象征这座城市烦闷夏天的绿色棕榈叶,那个季节有人靠在门口吸烟,二手烟的焦味与新印的油墨纸味充斥着这层写字楼的边边角角。即使打开冷气,也无法将这股麻醉驱散。

 
 

如果不是下班后挤地铁不小心将手机摔坏,或许小夜要过很久才能发现周遭的世界褪去了颜色。她回家将屏幕已经失灵的手机导入电脑,备份系统的软件自动将手机里的图片按照年份分类。从高三到大学毕业工作,一张张陌生而又熟悉的照片被装进各自的文件夹。整个过程只用了五分钟不到,便囊括了小夜四分之一的人生。她点开年份月份最早的文件夹,只有一张照片:一只橘猫在乡村平房的洗手槽边散步,院子里堆着一沓干燥的木材,光线很好,木屑渣子的味道仿佛透过屏幕都能闻到。

 
 

倒不是出乎意料,只是她很久没见到这样的景色了。下个月的文件夹有四张照片,两张蓝天下的马路荒地,一张雨中的宿舍门球场,一张暴雨前阴沉的楼道。她终于察觉到自己的世界褪色了,尽管有的照片只有黑白两色,但它们依然拥有色彩。这一事实随着年份的更迭愈加明显,到了小夜工作的年龄,手机里的照片只剩下毫无生气的入职照与团建合照。这些照片不是黑白,却没有颜色。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占据学生时代的幻想与这个世界的色彩究竟何时离开的她。

 
 

她花了一个小时将照片看完,靠在椅子上沉思。手机收到一则短信。电脑屏幕很快通过数据线将这则短信导入备份。是一封陌生来信,寄件人叫L:

 
 

“本周五(明日)早八点安排车辆接送入城,届时请携带好入城通行证。”

 
 

这则短信正让小夜摸不着头脑,一旁工作用的打印机突然自行启动,哼哧哼哧地吐出一张《遗忘之城通行证(三日)》打印件。抬头署名是小夜,有效日期为周五至周日。她将它收进上衣口袋,又把衣服挂在椅子上,迷迷糊糊洗了个澡,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不算安稳,梦里总有什么声音想要将她叫醒。醒来的时候眼睛也睁不开,身体也没力气,什么事也想不起来。匆匆忙忙洗了个脸,小夜从冰箱里倒了杯牛奶,披起椅子上的外套就朝着公司赶去。出门发现起了很大的雾,也不算早了,街上却看不见人影,整座城市笼罩在氤氲雾气之中。

 
 

她在大门等公交车的地方等了一会,终于看见一架绿皮公交从浓雾中慢慢驶来。方才走得匆忙,摸遍全身只摸出来一张没有印象的通行证,小夜晕晕乎乎地把它投进售票箱,塞了半天塞不进去。戴着黑色礼帽的司机瞥了她一眼,挥了挥手,小夜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便自顾自找了个座位坐下,靠在窗边假寐。很快汽车发动,窗外隐隐约约看得到从浓雾中探头的高楼顶端。除了汽车发动机以外,整座城市静谧无声,没有人说话,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

 
 

她昨夜没有睡好,在车上久违地梦见了小时候的自己熬夜翻看一本学校订的儿童杂志的场景。她记了起来,那本杂志是她的文学启蒙,大学搬家后便被遗留在了老房子中。尽管冠有“儿童”一词,里头的文章却伤感得可怕。那些故事既是单纯的,又错综复杂,读完之后总是给幼时的她带来巨大震撼与困惑。她在梦里翻到一篇文章,故事讲主人公乘坐大巴车转校去陌生的城市,一开头便是“我”靠在窗边昏昏欲睡,暗沉的天空遮住灰色的高楼。小夜无论如何也翻不到下一页,只能反复阅读主人公坐在车上这一段,不知疲倦地读着。读到最后她忽然明白,原来并非主人公被困在了这一页,只是和未来相比,暂停在某一刻的时间是多么的幸福。

 
 

她在一阵颠簸中醒来,第一眼便发现身边坐了一位不认识的小女孩:她约摸十二三岁,一头金发,耳朵里塞着一对白色的耳机,双手背在头上吹口哨;第二眼注意到她腿上放着一顶样貌滑稽的黑色礼帽。这顶帽子令小夜觉得眼熟,可是一时没想起来。她把头朝向窗外,想要知道自己是否坐过了站。本来她还有些迷糊,但一秒钟之后,她不仅恢复了精神,还想起来那顶帽子主人是谁。

 


窗外,一阵强劲的气流吹得她闭上眼睛,在她的脚下,或者说在公交车底下,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云层以及碧蓝色的大海。

 
 

她支支吾吾整理了半天语言,终于挤出几个字:“我一定是在做梦。”

 
 

“真是个了不起的梦。这车是自动行驶的,你冷静一点。”女孩儿把帽子戴上,“你看,我是司机但其实没我什么事。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到哪儿?”

 
 

“昨晚不是发了短信给你吗?”她查了查手机,拿出小夜口袋里的通行证,“你一定是睡得太久了。”

 
 

“我想我睡得的确是足够久…”

 
 

“总之,”女孩望着海平面隐隐浮现的城市边际,站起来行了一个礼,“欢迎来到遗忘之城,小夜小姐,我是本市梦想管理人。请问您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

 
 

“对,梦想,梦想是灵魂的燃料。您的梦想是老师,航天员,或者其他孩子口中向往的职业?”

 
 

“呃…我想都不是。”

 
 

“那是拯救世界,为父母挣更多的钱,或者过上达官贵人的生活?”

 
 

“大概也不是。”小夜挽了挽头发。“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我并不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女孩皱起了眉头:“因为我是梦想管理人呀,我为人们分配梦想,这就是我的职业。”

 
 

“可是我没有梦想,说到底,我连现在是什么情况都没搞清楚呀!”

 
 

“你是说,你没有梦想。”女孩儿重复道,“没有想做的职业,也没有想过的生活?你说你没有梦想。我想我明白了。”

 
 

一把漆黑的左轮手枪抵在小夜头顶。等她稍稍反应过来,只听到保险扣动,轮盘轻微摩擦的机械声。

 
 

下一瞬间,小夜几乎是按照本能偏过头,巨大的耳鸣险些震得她昏厥。她看见枪口的硝烟慢悠悠地散开,迸开的子弹壳在空中画出一道充满力量感的弧线,仿佛用胶片相机将轨迹一张张定格。她一帧一帧推开女孩,一只脚踩上座椅,一只脚迈出窗外。窗外有蓝天碧海,高耸入云的烟囱在视野不远处冒着茶色的甜甜圈。

 
 

她做过许多有关坠落的梦,那些轻飘飘的坠落往往不会持续到最后。可这次她有些担忧:呼啸的风声也好,高空中的寒冷也好,都未免太过真实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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