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与初七

好好吃饭

 

光芒

我与S相识已逾七年。最后一次见到他,他正在进行一篇重要文章的结尾。我听说他已经许久没睡过觉,中途被人送去医院,是胃窦炎和贫血。我推脱掉一身工作,终于去往医院探望他,才知晓他提前办理了出院手续,已经回了家。我买了些水果去他的住处。开门的时候,险些被他憔悴的模样吓住。而他也没想到是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他一脸愁容,嘴唇干裂,黑眼圈已经显得浮肿。写作时他一贯会将手机关机,电脑断掉网络,自然看不见我的消息。

“你怎么来了?”他似乎有些高兴,忙不迭请我进去。我说,我是来看望你的。他一边接过水果,一边说,如果早知道你要来,我可以先去洗一个澡。

他家住在城郊,十三楼,平日只有他一人。普普通通的两室一厅,被他打理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我对他的了解,一般人应该看不出他已经许久没有用过其中的东西。他从书房出来,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我说不用,反倒是你,提前从医院出来,怕不是忙着赶稿已经很久没好好吃过饭了。

他不可置否地笑了笑,为我打开电视。电视里是他一贯喜欢的记录片频道。从我认识他开始,我就知道他对于记录片有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执着,或者说,对于自己未曾经历过的美好事物的向往与迷恋。对于写作者而言,这是一项不难理解的爱好。他曾经告诉过我,初中开始他便接触写作,他听人讲下他们的烦恼,付诸成文,那便是一切的初衷。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学校,这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我去厨房翻了翻冰箱,大多数食物都已经过期,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撑过来的。我对他说我要下楼去买点菜。他说,这怎么好意思,还是我去。我推脱了他,径直往楼下走去。

我与他是大学认识的,但之前的事,他也几乎同我讲过,关于他的身世,他的家庭,如何一波三折地顺利长大,如何走上写作这条道路。那时他在南方一座城市读理科,学习一种极其繁琐的专业,时常听他抱怨从实验室到教学楼的忙碌生活。但是出于对写作的热爱,毕业后他还是放弃了一帆风顺的工作,选择了以写作为生。

我去超市挑了两个青椒,几根胡萝卜和西兰花,一些牛肉,还有煮汤用的番茄和紫菜。印象中他对于吃没什么要求。毕业后我曾拜访过一次他,他为我煮了碗面,面里撒了许多臊子。两人一边吃面一边叙旧,也一起谈论现在的生活。大学时期他更加沉迷于写作,原本身体就不好,还日以继夜地去完成一些文章,时常感冒发烧。他每写完一篇文章就会发给我看,对我的评语满怀期待。只要有关写作,他总是兴致勃勃,能够谈上聊天记录好几页。而我对他接触的世界不曾了解,只能顺着话头说下去。至于文章,有的不错,有的太过狭隘,是一些我不认识的名字。偶尔我会鼓励他,如果你真的喜欢写作的话,那不妨坚持下去,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那时他的文字还多有一种掺了面粉的冰块,寒冷而又让人感到苍白。

我炒了几盘小菜,陪他一起坐下,勒令他必须吃完。他说他胃不好,可能吃不完。我说,那就多喝点汤。他无奈,拿起筷子,说了声谢谢,一言不发地开动了。看他那样子,似乎很久都没吃过东西了。

上一次面对面听他说谢谢可以追溯到大二的那个暑假。在我的记忆中,他有了喜欢的人,几乎隔三差五就和我谈她的事,并为她写了不少东西。后来某天,他突如其来便和她断了联系,没有任何征兆。他消沉了许久,请我出来同他一起看电影。电影并不感人,他却在最后一幕哭得稀里哗啦。散场后,我给他买了瓶橙汁,他一边哭,一边对我说,谢谢。

他至今也没告诉过我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自那以后,他一蹶不振,写的东西更加安静和乏味。他总是对我说,他越来越菜,越来越对写作感到痛苦,而这种痛苦又驱使他写下去。我那时就知道,他大概已经沉溺于笔下的幻想世界中了。那些世界是美好的。他说,现实已经够艰难了,我只想把生活充满希望的一面写给别人看。

心血来潮,我再次问起大学时她和那个女人的事。他愣了一下。抬头眨了眨眼,似乎我所提起的已经是非常久远的过去。他摇了摇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你从来没有说过。”

“我忘了。”他说,“过了这么久,我脑子里和她的回忆都只剩好的了,没什么好说的。”

记忆确实是会刻意美化,这我是知道的。但他有没有说谎,就很待商榷了。不过若是他不想说,我也没兴趣追问。

“这几年过得怎样?有什么进展?”

“还能怎样,”他擦了擦嘴,“没什么好说的,我去洗碗。”

看他走进厨房,我想起才毕业时拜访他那一年。他对于生活有许多抱怨,但因为有所准备的缘故,我想应该不用担心。作为一个自由撰稿人,他为许多杂志写过文章,其中不乏地摊上粗劣乏味的恐怖杂志,言情小说。同时,他也不得不为不喜欢的人写作谋求生活,期间为了迎合读者出过一两本书,反响平平。他烦躁过一段时间,总是说自己写的东西是垃圾,不应该走上这条路。可那时他的文字在我看来已经成熟了起来。我对他说,你不应该这样想。一些粉丝会鼓励他,希望他继续写下去。可是几年过去,他依然无法写出迎合市场的小说,刻意做这种事让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愧疚,既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别人。长此以往,他很久没与我联系过。等我再次见到他,他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日子得过且过。

我对他说,你缺乏一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对未来摇摆不定。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自暴自弃。与那个女人恩断义绝之后,他曾信誓旦旦对我发誓,绝对不会再为了别人而写作。听到他委曲求全的事后,我只能感到深深的遗憾和无奈。

洗完了碗,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在我对面坐下。阳台上传来铃声,一些学生开始在操场上打闹。

“对面是一所职中。”他说,“你知道的,我喜欢在安静的环境下写东西,稍微有一点吵闹就会静不下心。”

他打开拉环:“但是唯独学校的声音我不反感,起床的铃声,上课的铃声,下课的铃声,吵闹声,读书声……也许是和我的学生时代有关。”

“我喜欢在课堂上写东西。老师在课堂上讲,学生在下面吵吵闹闹,我就偷偷摸摸地写东西。但若是在安静的自习,稍稍有人说话,我就下不了笔。”

他喝了一口酒,“中学时代我有喷涌的灵感,现在的我已经没有才华了。”停了一下,他盯着易拉罐,“其实大学我的才华就已经散尽了。每个人的才能都是有限度的,我的限度用完了,只能自暴自弃。”

我反驳道:“但是你要承认,你的文字较比之前有了很多成长。就算只是顺畅地讲出一个故事,也是一个进步,并不容易。”

“那不一样。”他说,“那不一样……失去才华对于一个写作者是致命的……”他摇摇头,似乎不想再说这个话题。

“我曾经养了一只猫。一只白色短尾,我管它叫Weiss。”

“你大学时就说要养。”

“对,我说我日后一个人生活,一定要养只猫。”他想了想,“于是我也养了,但是有一天我回家,发现怎么也找不着它了。”

“什么时候?”

“一年前。”

我环顾四周。我是个对猫敏感的人,如果这里有猫,一眼就能发现。可以确信这里没有猫生活过的痕迹。

“你说,写作到底如何让人发光发热?”他突然问我,不给我回答的机会,自顾自地回答,“最近在写一篇对我而言很重要的文章,我是说,就是那种必须写出来的东西,你懂吧?”

“我懂。”我说。尽管我并不觉得写出某一篇文章对写作者来说会有什么改变,但是他们就是信这个,我也懒得反驳。那是一种救赎,他这么告诉我,带着一种凝重的神色。他说,等我写完了,能否请你看一看。就像大学那会儿。我无法理解这类文字爱好者对于此事的看重,只能敷衍道,好。

距离这次拜访不久,我便收到一份即将整理出版的文档。但因为工作繁忙的缘故,我一时将它抛在脑后。南方的冬天干燥而寒冷。整个冬天,他都没有与我联系,我也逐渐忘了文档一事。

直到我听到他自杀的消息。

他是从十三楼的阳台跳了下去。干干净净,孑然一身。没有遗书。警察在他家中整理遗物,发现了那本未出版的文档,因为只发给了我一人,便通知了我。挂掉电话,我不知怀着何种心情翻出了文档,才知道它的名字叫《光芒》。

翻开第一页。故事讲述了一个树洞,在听人倾诉的过程中不断爱上了倾诉的人。它为他们不为人知的苦恼而感动,记忆着他们的故事,爱着他们的故事。它说那是一种救赎。神说,只要树洞愿意承受他们的痛苦,他们就会获得幸福。树洞用命运眷顾了所有人。在最后一刻,它奄奄一息,气数已尽。神问它,你何故愿意为了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类付出自己的生命,只要你什么也不做,别人的一切又与你有何干?树洞回答,我本就是孤独之人,因为孤独而化身树洞,当他们出现在我洞口的那一刻起,便是我唯一的光。

这本应该就是结尾,但在警察发现的遗物当中,还有一份修改日期就在自杀前,与我手中截然不同的原稿——

在与人类的长期接触中,树洞终于学会了说话。它兴致勃勃地同人类交谈,不曾想当人类发现自己的秘密被有所回应的时候,全都害怕地逃走了。树洞这才明白,自己追求的光其实是一瓶毒药,毒药腐蚀了它,它为他们承受了如此之重的痛苦。有回应的树洞便失去了树洞存在的意义,它向神恳求剥夺自己说话的能力。神对它说道,学会说话的树洞便已经成为了人,你有手有脚,有了自己的烦恼,和他们别无两样。树洞这才发现自己有了身躯,只是一直缩在树洞之中,没曾发现。他拼命朝着亮光伸出手。两个人影在洞口出现,其中一个对另一个笑道,你看,这里面深不见底,怎么会有人藏在里面听我们说话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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