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与初七

好好吃饭

 

雨季



苏西将零钱扔进琴盒。


下雨的缘故,这座临海小城的大海与天空一样混浊。背对着海滩,琴盒的主人抱着湿漉漉的吉他,哼着很多年前异国他乡流行的歌谣。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滑进青灰色的衣服布料。她专注地拨着弦,广场的行人早已散去,直到一曲结束,才注意到面前这位打着黑色的雨伞,一动不动听她唱完的最后一首歌的魔女。苏西佝着身子,手里的伞正好替她挡住头顶的雨。


“谢谢,”她收起吉他,“要去喝一杯吗?”


“随便。”


她打了个喷嚏:“一般人不都会拒绝?附近有一家不错的酒吧,我说不上招牌写的什么,每个星期天晚上我都去那驻唱。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初次见面,我叫亚可。”


“苏西,苏西·曼芭芭拉。”


亚可把吉他背在背上,挤进苏西的伞下,说道:“如今可很少见到你这样的魔女了,我想起来一些以前的事。你也知道,以前和现在是两个世道,小孩子们知道机械义肢和网络之后,偷偷把自己的大脑连上云端看官能电影,电影有时候会讲魔法时代的魔女是多么愚蠢和荒淫…”她犹豫了一下,看到苏西的脸色没有变化,便接着讲,“当然他们只想看戴着魔法帽的女人和其他男人女人搞在一起,这样的题材如今非常流行,当他们看到魔女们要骑着扫帚才能飞起来的时候,就开始在网络上嘲笑她们。就像现在嘲笑她们是一种政治正确一样,真是糟透了。”


“也不全是。”


亚可不可置,稍稍加快了步子。流浪汉和妓女靠在酒吧门口,每个人都穿着黄色的雨衣,兜帽把头盖住。雨不算很大。霓虹灯倒映在地面,好像被打翻了的颜料盒,永远冲刷不清。推门进去时,苏西把帽子摘下,露出遮住半只眼睛的粉红色长发。


亚可跑到吧台:“一杯bad touch加冰,你要什么?”



“水。”


“好吧,这位害羞的朋友不是在为难调酒师,她只是想要一杯苏打水。”酒保耸了耸肩,“今天好像不是星期天。”


“正是如此。”亚可说,“我在广场弹吉他的时候淋了一场雨,苏西一直打着伞等我弹完。我决定请她喝一杯。”


她打了个喷嚏,头发上的水还在往下滴。


“我想我需要一根干毛巾……”


话音未落,亚可感到身体一阵由内而外的灼热。一团白色的水雾从她头顶升起,画面与很多年前的电视动画里某个人物生气时的特效颇有些相似。亚可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不出所料,已经完完全全干了。


“该怎么说呢…”亚可觉得有些好笑,“最近流行往自己身上装义眼或者合金下巴,就像老电影里的特工或者超级英雄。几个月前这里发生了一场黑帮械斗,一些组员自己把自己炸死了。事后调查是说他们身体里每一根电路都连接了一枚用来自爆的微型导弹,原因是他们觉得这样很酷。”她摸了摸干燥的头发,“可我现在只觉得魔法真的很酷。”


她把吉他翻了个面,背后有一块长方形金属板,板上印着一幅激光纹路的宣传海报。“我一般不把背面示人,反正弹吉他的时候正好看不见这一块。”她把它抱住,“不管在以前的时代还是现在的时代,喜欢夏利奥都是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


说这话时,酒保把一杯bad touch和一杯苏打水放在两人的座位。亚可看起来有些沮丧,端起酒杯尝了一下。苏西盯着她,突然凑近鼻头闻了闻,说道:“这不是真的酒。”


“当然不是,只是酒精浓度相当的饮料,现在谁还会放着蛋白质农场不做去培养能量转化效率低下的高粱。”亚可端起酒杯,透过深褐色的液体与冰块端详着苏西的脸。她们彼此靠得很近,轻易凝视着对方。亚可发现苏西的五官轮廓分明,睫毛长长的,眼睛总是半眯着,粉红色的头发摸起来应该会很舒服,虽然穿着宽松的衣物,身材还是看得出来很好,属于见过一次就不会忘的类型。略有一丝犹豫,苏西问她,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亚可听这话笑了出来,没想到还能听见这么经典的搭讪语录。这话从魔女口中冒出来又显得有些笨拙,于是之前苏西冷冰冰的形象就变得可爱了起来。她想不出自己能和魔女有交集的地方,只能如实回答她,“没有,绝对没有。”


“我见过你。”苏西说,“我确信我在新月学院的名单上曾经见过你,在很多年以前。你和照片上比几乎没怎么变。”


“我没去过新月学院,但我确实被录取过。”亚可想了想,“我记起来一些,那一年发生了蛮多事,先是拿到了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然后家里出事,没有办法再去上学。原本想先休学一年,然而后来的事你也知道,魔法界发生了很多大事,新兴的科技取代了魔法。我和家里也因为这件事产生了无法避免的矛盾,再后来就一个人住了。”


亚可说:“以前我会想,这个世界发展到如今这样子,会不会和那时的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我就是想想,我也不过是一个对魔法偏执的小人物,那一年发生的事那么大,我们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她举起饮料,和苏西碰了下杯:“就当是我自作多情的一段话,好久没有人和我说这些事,感谢你能记得我。”


两人没有再说话。苏西沉默了一阵,透过半掩的大门,听到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人们黄色的雨衣上。她对酒保说:“来两瓶52%的饮料,什么都可以,记住是两瓶不是两杯。”再转身面对亚可:“我会给你买单,我想你很久没醉过了,你分明是应该沉溺梦想的人。”


梦想和麻醉也许有着某些不可告人的联系。亚可从床上苏醒的时候,能记起的事情不多——穿过积雨云的扫帚,湿透的头发和内衣,狭窄的浴室,以及那个人身上充满奇妙香气的酒精味道。她捂住头,捡起地上的内衣,透过床边的窗户看到天空依然在灰蒙蒙地下着雨。光着脚找到厨房,她烧了点水,喝完之后便又沉沉躺下。再次醒来,天色看不出变化,雨似乎是小了。洗了个澡,她一件一件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扎好头发,看到胸口偏向锁骨的地方有一枚吻痕,不大不小,正好从衣领露出来。


她躺回床上,忽然对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事有些迷茫,这真的是她选择的生活吗?她摸了摸胸口的吻痕,把吉他抱在怀里。金属雕刻的夏利奥海报历经许多年也不会磨损。短暂地调音,她轻轻拨弄,回想起记忆中一首久远的诗歌:



 正如花会凋谢
 正如青春消逝
 生命的每一个阶段
 亦复如是
 生命
 会在每一个阶段召唤我们
 心啊
 预备告别过去
 重新开始
 心啊
 勇敢地寻找
 寻找新的境地
 我们必须离乡背井
 否则便要受到终身监禁
 心啊
 就是这般
 要不断
 告别
 辞行
 ”


雨还在下。亚可把吉他收进盒子,忽然记起一阵往事,翻箱倒柜之后,终于在吃满灰的行李箱内袋找到了早已褪色的录取通知书。她记得离家的时候的确将它带在身上,过了这么多年,也早已经忘了。通知书末尾依稀可见校长的落款,大意希望她们能够享受未来的校园与魔法生活。如果当时没有发生各类变故,如今的她又会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呢?她不得而知。人们没有办法假证已经过去的时间,只能够伪造不曾发生的记忆——至少在如今的时代,贩卖记忆是违法的。


今天是星期二,下午五点。冰箱里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几,亚可不得不披上雨衣,去超市购置一些食品。途径海滩的时候,她注意到海平面的天空隐隐看得到一丝金黄色的夕阳。裂缝里的阳光似乎与这座阴雨绵绵的城市绝缘。云层之上应该一直是晴天吧,亚可不由得这样想。


星期二过了是星期三,星期三过了是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一当有所闲置,或者有什么心事的日子,时间便会如同书里所讲,白驹过隙。等到亚可回过神,有所意识时,已经是星期天的晚上,该上班了。


雨下了一个星期。一路上她不得不多穿一件外套御寒。大街上形形色色的雨衣如同在特定季节游离在城市内部的孤魂,更多的时候,亚可觉得他们更像没有灵魂的行尸。纵使有人已经在脑子里植入芯片来让自己变得更聪明,也不见得他们会因此而获得更多的快乐。


八点钟上班,亚可七点钟到达酒吧。她脱下外套,环顾四周,一个星期的时间并不会让小酒吧的顾客发生太大的改变。她调了会儿音,再次抬起头,环顾四周。一直到架好吉他,她的音似乎都没有调准。最后一次调整,深呼了一口气,她抬起头,和苏西对上了视线。


“我想我没有来晚。”苏西挽了挽头发,“我们已经错过了一次,我未曾谋面的室友。”


亚可低下头,弹起第一段:


可爱的泰晤士,轻轻地流,我说话的声音不会大,也不会多。


还不算太晚,她想,还不算太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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